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看世界?(二)

美,超越感官經驗,不在於眼之所見、耳之所聞,而是心靈的深刻感受。唯有掙脫長久禁錮心靈的牢籠,虛心、放下,才能得見天地大美。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看世界?(二)

美,超越感官經驗,不在於眼之所見、耳之所聞,而是心靈的深刻感受。唯有掙脫長久禁錮心靈的牢籠,虛心、放下,才能得見天地大美。

《莊子.人間世》云:「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看世界?(二)

聽見,從不僅止於耳朵,須以心靈傾聽;看見,尤其是那道眾人所未見的光――天地為你劈開裂隙,照進心間的一縷靈光,「瞻彼闋者,虛室生白!」那道光,是專屬於你一人的,但要虛其心、靜其氣,方能得之。
若欲「瞻彼闋者」,透過罅隙看見只屬於自己的風景,必先「虛室」,空其心、放下自我,方能「生白」,得見光芒。
當人處於滿溢狀態,眼界狹窄、成見深植,怎能看見萬物之美?「唯道集虛」,就是一種「虛而待物」的境界――放空自我,不執於既有聞見,方能接近大道。

然而,人心常被世俗價值所拘縛,心靈習於成見的制約,導致精神隨波逐流,失卻自由。莊子以「蓬塞其心」寓言破除世俗成見的藩籬,他戲謔惠施困於成見,扼殺了創造的可能。他說惠施認為太過巨大、無法盛水又無處可容的大葫蘆,其實或可繫腰為舟,隨江湖漂泊,而惠施卻將之擊碎。莊子並藉宋人賣藥之事,鋪陳出宛如戲中戲的情節:

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以百金……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
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

洴澼絖,是漂洗絮紗的行業。宋人祖傳秘方,使雙手在寒冬浸水亦不龜裂。異鄉客重金購得藥方,轉而應用於水戰,助吳破越,獲得裂土封侯,翻轉階級。
因超越成見,異鄉客看見了那道他人未見的光;因虛心放下,他藉「不龜手之藥」改變了戰爭結局,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莊子以天道自然安頓人心,使心靈「遊於物外」,消解對現象界的執著。而在現世之中,人是否能藉由思維的轉化,使形與神互為影響,也盡可能地安頓好有限性形體?使生活世界因「形、神合一」而更安適自在?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看世界?(二)

他讓惠施繼續以「大而無用」的大樗樹作譬喻:「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臃腫彎曲的無用大樹,難以為材,即使立於路旁,木匠也不屑一顧。
於此,莊子便以黃鼠狼和大斄牛作對比,反譏道:

莊子常以寓言「夫子自道」。他深知,若想要在現實世界裏自在地「形遊」,必須破除功利視角與價值成見,展開多元視角、多邊思維的開放心靈。所以〈逍遙遊〉中,他借口惠施批評他:「大而無用,眾所同去。」貌似宏大,卻不具實際效用,眾人都棄去之,讓我們去反思問題――世人汲汲營營,凡事總喜「有用」,講功效、目標與成績;卻不知,真正的自在與通透,往往藏在那些看似「無用」的地方。

黃鼠狼為求捕食,東奔西竄、不避高低,結果卻因機關陷阱而命喪網羅。
而巨大如垂天之雲的斄牛,雖不能捕鼠,似乎「無能為用」卻安然壯大。看看黃鼠狼與大斄牛,一心求得,反遭困厄;無能為用,卻安適自得。

他接著才對惠施說:

你有一棵大樗樹,卻因它不合繩墨規矩而認為「無用」;為何不把它種在「無何有之鄉」的曠野裡?人們可以在樹下徜徉、休憩,沒有人會砍伐它,無物會加害它,又有何苦?
把一棵無用的樹種在無人爭奪的地方,因而「物無害者」――此境,不正是人間桃花源? 不正是「形神合一」的逍遙?
所以,「有用/無用」要看從誰的視角出發?樗樹在人眼中的「無所可用」,恰是它的「無用之用」。「無用」之辨不是單一視角所能論斷。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看世界?(二)

《莊子》另外在〈人間世〉也提到了櫟社樹,它,大到足以讓數千牛遮蔭,需要數百人才能合抱;美到「觀者如市」,連木匠的弟子都捨不得移開目光。可是它,造船則沉,作棺則朽,為器則毀。因此,這棵「無用」的「散木」,得以全生,並長成壯美。
櫟社樹的美,美在脫離功利束縛;人們眼中的「無用」,正是它的「大用」。
不要將萬物視為工具,各尊其生!大樹不是為規矩繩墨而存在的,不是為造船、制器而生的;它只需要生長,立於天地之間,足矣!於人亦然。擺脫世俗價值對「有用」的成見,才能自在地形遊。這是天地的大美。

多元視角亦如東坡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退一步,換個角度,跳脫絕對價值,則人人皆可以在「無何有之鄉」各自安生。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