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上)
〈逍遙游〉的亂世桃花源(下)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療癒心靈?

天地靜謐無聲,萬物充滿美感;然而,有人築起高牆,困在自我編織的塔裡,讓心靈空虛、無聊、寂寞著。
穹廬下的人們,往往只信耳聞目見。只願意相信眼睛能看見的、耳朵能聽到的。道家智慧引領我們揭開宇宙背後那隱而不言的深層邏輯。
美,超越世俗價值與成見
世間萬象,你看見「美」了嗎?豪宅、豪車、名牌、俊男、美女、健美、美顏……美嗎?
「天地大美」是超越感官經驗的,不在於眼之所見、耳之所聞,而在心靈的深刻感受;但須得掙脫長久禁錮心靈的牢籠,虛心、放下,才能看見。《莊子.人間世》說:「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

聽見,從來不只是用耳朵聽,必須用心靈傾聽;看見,尤其想要看見那道眾人所沒有看見、專屬於你一個人的光,就要虛其心、靜其氣――「瞻彼闋者,虛室生白!」那道光,是天地特為你劈開裂縫,照進你心間的一縷靈光。
「虛室」,空其心、放下自我,便能透過縫隙「瞻彼闋者」,看見只屬於自己一個人的風景,然後才能「生白」地看見光芒。
當一個人在驕矜或滿溢狀態時,眼界狹窄、成見深植,怎麼能夠覩見萬物之美?「唯道集虛」說的就是一種「虛而待物」境地――放空自我,不要執於既有聞見,才能接近大道。
然而,人心常被世俗價值執縛,心靈習於成見制約,導致我們的精神往往隨波逐流,失去自由。
所以莊子又以「蓬塞其心」寓言,摹寫世人如被茅草堵住心竅般不能思考,藉此破除世俗成見的藩籬縛搏。
他戲謔惠施困於成見,扼殺了創造的可能性。他說被惠施擊碎了的那個大葫蘆——惠施種下的,太過巨大、無法盛水又無處可容的大瓠,或許可以繫為腰舟、漫隨江湖漂泊,總還可以有其他的用途啊!
不過莊子在這個寓言中又另藉宋人賣藥一事,鋪陳出一齣宛如戲中戲的情節:
宋國有戶人家,家中擁有祖傳秘方,能讓雙手在寒冬裡即使長期浸泡水中也不會龜裂,所以世世代代獨佔漂洗紗絮這個行業。
有個異鄉客聽聞了,便斥資重金買得這個藥方,並向吳王自薦。
後來世仇的吳、越發生戰爭,吳王以他為將。雙方在寒冬凜冽中進行水戰,吳人果然大敗兩手裂痛難以持器的越軍。異鄉客最後獲得了裂土封侯的重賞。
同一藥方,有人藉以封侯,翻轉階級;有人卻世代不能免於漂洗業的勞苦,其差別就在所用不同啊!
因為虛心放下,異鄉客看見了他人所沒有看見的那道光。因為超越成見,他用保護雙手不龜裂的藥方,改變了戰爭結局,改寫了自己的命運。
但是,美,超越了功利;莊子說的是心,不是功利,是一個能夠突破慣性思維的心靈。
桃花源在哪裡?
唯心靈為能照見天地大美、「遊於物外」,而不是形體;可是在莊子以天道自然安頓人心、消解對現象界的執著之外,我們能否也在現世中通過思維的轉化,進使形、神互為影響,盡可能地安頓好有限性形體?期使生活世界因「形、神合一」而更安適自在?這是一個高難度的挑戰提問。
畢竟人浮於世;即使已經做到「少私寡欲」了,人但凡有個身體,就要吃飯、睡覺、穿衣、營養、運動……。所以老子說,為什麼人會有大患?答案就在:「吾有身」。

莊子深知,想要在現實世界裏自在地「形遊」,必須先破除功利視角與價值成見,才能擁有多元視角、多邊思維的開放心靈。
莊子慣用寓言來寄託他的「夫子自道」,借他人之口以說出自己的主張。所以他借口惠施,說一棵「大而無用」的大樗樹,「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以及批評他的學說同樣「大而無用」,貌似宏大卻沒有實際效用――莊子正是以此作為辯證「有用/無用」的切入點。
惠施說這棵臃腫彎曲不成材的「無用」大樹,就算種在人們頻繁經行的馬路邊,即使木匠也不會駐足青睞,而莊子學說也同樣受到眾人摒棄――實則莊子係藉此呈現世人普遍追求「有用」的執念。
緊接著,莊子便抬出黃鼠狼和大斄牛作為對比,讓我們深一層思考:世人汲汲營營地追求「有用」、講求功效、要求目標與成績;卻不知真正的自在與通透,往往藏在那些看似「無用」的地方。
黃鼠狼為求捕食,東奔西竄、不避高低,結果因機關陷阱而命喪網羅;巨大如垂天之雲的斄牛,雖不能捕鼠,看似「無能為用」卻安然壯大。黃鼠狼與大斄牛,一個一心求得,反遭困厄;另一個無能為用,卻安適自得。
他接著才對惠施說:
你有一棵大樗樹,卻因它不合規矩繩墨而認定「無用」。為什麼不把它種在「無何有之鄉」的曠野裡?讓人們可以在樹下徜徉、休憩;而且沒有人會去砍伐它,既然沒有會加害者,那它還有什麼苦呢?
把一棵沒有用的樹種在沒有人爭奪的地方,所以沒有誰會去傷害它――此境,不正是人間桃花源?不正是「形神合一」的逍遙自在?
所以,「有用/無用」要看從哪一個視角出發?樗樹在人眼中的「無所可用」,恰是它「無用之用」的「有用」。「無用」之辨不是單一視角所能論斷的。

《莊子》另外在〈人間世〉也提到了櫟社樹,它,大到足以讓數千牛遮蔭,需要數百人才能合抱;美到「觀者如市」,連木匠的弟子都捨不得移開目光。可是它,造船則沉,作棺則朽,為器則毀。因此,這棵「無用」的「散木」,得以全生,並長成壯美。
櫟社樹的美,美在脫離了功利束縛;人們眼中的「無用」,正是它的「大用」。
不要將萬物視為工具,各尊其生!
大樹不是為了規矩繩墨而存在,不是為了給人造船、制器而生;它只需要生長,立於天地之間,足矣!人也是如此。擺脫世俗價值的「有用」成見,才能自在地形遊於世。這就是天地的大美!
多元視角就像東坡詩:「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退一步,換個角度,跳脫絕對價值,則人人可以在「無何有之鄉」各自安生。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