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療癒心靈?

莊子筆下的宇宙,是超越感官的宇宙視域,豐富、壯麗、無窮無盡。他讓我們感受到宇宙的廣袤,讓我們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而更狹小的,是我們的心靈被個人知見所限制的狹隘。想要「遊心於無窮」,要先突破個人狹隘的知見。如果無法虛空其心、打開心知,就會失去看見大美的可能。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療癒心靈?

世界有多大?圍繞著「人」作為中心嗎?《莊子》說:「天地有大美」,但是「大」實在太抽象了,超乎人們的想像與認知;於是他以寓言為畫筆,試圖畫出世間根本不存在、但可藉以窺看無限宇宙的「鯤鵬之化」畫境: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療癒心靈?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這不只是視覺上的寬廣,更是精神上的浩瀚,這是「大」的象喻。

你可以想像:當蘊蓄了足夠能量的鯤一朝化為鵬,大鵬起飛!乘著六月長風,牠展開那彷彿從天邊垂下來般的翅膀飛向南海,翅膀一拍,海面水花就被激起三千里高;順風而上,一衝就是九萬里,只見牠在蒼茫的青天上逍遙游著。

既「大」且「自由」著,這就是莊子所要傳遞給我們的訊息。

莊子的宇宙,不只是眼見、耳聞;它還包含了水陸空、生物植物、時間空間,所有我們能夠想像和無法理解的一切。
那是一個豐富、壯麗、無窮無盡而超越感官的宇宙視域――在廣袤宇宙的對比下,「我」在哪裡?我有自己所認為的那麼「大」(重要)嗎?
而更狹小的,是我們被知見限制住了的狹隘心靈――「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知見的閉塞固陋傷害心靈,並不亞於形骸殘缺,卻深藏不易被發現。
所以我們要「遊心於無窮」,就要突破個人的狹隘知見。一個人如果無法虛空其心、打開心知,一味執著於自己的見聞思慮,就會看不見天地的「大美」。
當潛藏深海的鯤魚「化」成大鵬、飛上青天後,從青天上往下看,哪有什麼「天」的顏色?它已不再是人們抬頭仰望時慣見的天了。此刻,從天視人,地面的一切都像野馬般的游氣、氤氳的飛揚塵埃。有了高度,一切便是如此不同,也頗有一種「偶開天眼覷紅塵」的味道。
大鵬的高飛,不只是空間的擴張,更是精神的昇華。

有了宇宙的「大」視野後,還要怎樣才能自由地「遊心」呢?心遊是一種超越個人現實經驗的感受,莊子又要如何把抽象的心靈感受予以「具象」化呢?〈逍遙遊〉繼續描述:

藐菇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逍遙,不是無所事事,更非任意妄為,而是內在的絕對主宰。 莊子以神人的來去自如譬喻心靈的自由。
她「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不依賴物質;「乘雲氣,御飛龍」,自在自適,不受束縛;而且世界大到可以「遊乎四海之外」,真正展現出「無待」之境。這樣的心靈完全自由,不需要任何條件成全。

所以不必問「姑射山」在哪裡?真有「神人」嗎?正如不必問「鯤」是什麼魚?世間真有「其翼若垂天之雲」的大鵬鳥嗎?
〈齊物論〉說的「至人」:「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哪怕石火水浪都傷不了他,就算大水漫天也溺不死他;所有神人、至人、疾雷破山風振海……都是設象比喻的形容,都是心靈自由的象徵,形容精神不受外物影響,獨立而寧靜。
這些象喻,不是經驗界真有其人其事,只是表現哲學上精神自由的狀態。因此王弼說「得意忘言」。不要執著於名言名相的現象存在;要「得魚忘筌」、「得兔忘蹄」地忘言忘象,拆去藩籬。  

宇宙的美學密碼:道家如何療癒心靈?

天地靜謐無聲的「大美」只是兀自美著嗎?若是如此,和我們的生命又有什麼關係呢?實則世界不但不是圍繞著「人」轉!「人道」並且是「天道」的宇宙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人」與「天」的關係是同步流行,而不是對抗,遑論征服!

在靜謐無聲的大自然下,天道自然運行著,孔子也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只是儒家把更多的重心放在「人」的身上,孔子只要求我們做能做到的事――「我欲仁,斯仁至矣!」就是譬如道德等我們可以主觀踐行的事。至於命啊,天道、富貴福澤啊,那些都不是我們可以主觀掌握的,孔子不說「難及」之事。

道家則從另一端的「天道」端來說:
老子深刻體會大自然的無為,知道現實面的追逐會妨害心靈。一個在現象界處處求全的人,其精神界必然痛苦不堪。只有「見素抱樸、少私寡欲」,放下價值成見與欲望,精神面才能獲得保全。
莊子則在戰亂中親見百姓哀哀無告,因戰爭而生命殘缺、破碎。他的慈悲,就是用心靈的超越來解脫現實的困境;用「遊心於無窮」,在個體有限的世界中展開無限的心靈空間,以消解人們的痛苦。所以道家諭知人們:虛、靜、淵、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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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化流行中,渺小的個人是無能與大自然辯的;自知渺小後,就放下名心、利心與爭心,「安時處順」地不言、不議、不辯――順其自然吧!
但是要怎樣撫慰人心呢?莊子又用精妙寓言,描繪出廣大天地中的萬物流轉,告訴我們在萬物遷化中,變的,只是外在形貌即外相而已;本質的「真我」是不會變的,就像換件衣服罷了。〈知北遊〉「東郭子問道」的故事點出了這個主旨:

東郭子問莊子:「道」在哪裡?莊子回答:「無所不在。」東郭子打破砂鍋問到底,一定要莊子指明具體事實。
於是莊子前後說出「在螻蟻」、「在稊稗(ㄊ一ˊ ㄅㄞˋ)」、「在瓦甓(ㄆ一ˋ)」、「在屎溺」等螞蟻、野草、破瓦堆與屎尿。並且解釋這就像「周、遍、咸」三種說法,在古文裡都是指向「全部」的意思,它們是「異名同實」;而螻蟻、稊稗、瓦甓、屎溺等,同樣也都是呈現「道」之「無所不在」的具體形貌。

莊子看似戲謔、甚至激怒了東郭子的回答,是認真而嚴肅的。他闡明的道理是:儘管在經驗界,現象千變萬化,實則本質不變;因此萬物的外在形貌是相互流轉的,本質則是「道通為一」的。

生活世界中,人們總是執著於外在形貌即「外相」;但其實經驗界的宇宙萬有,就是一種「化形為物」的「物化」現象而已。隨著一「氣」聚散,現象也會流行遷化,「氣」有時「形聚」成為人,有時是蝴蝶、是貓、是狗、是螻蟻、是屎溺……。

所以莊子說「逍遙遊」,是說「心」的逍遙,「心」能夠遊於無窮宇宙;不是說「物化」的形體能在經驗界逍遙。
萬物既然只是「一化」――就像「莊周夢蝶」中,到底是莊子做夢而夢見他是蝴蝶?還是他本是一隻蝴蝶卻夢見變成莊周?
經驗生命只有一世即一輩子,則一世之「人」對於死生、壽夭、價值、成見等,還需要如此痛苦執著嗎?對於生死、貴賤、貧富、美醜等桎梏,還有什麼勘不透的呢?至此,生命得到鬆綁,得以展現曠達的生命情調與精神自由的生命美感。

接著,鏡頭從無垠無界的「天道」,聚焦到「人道」的人之「一化」上。
人生所有帶著價值成見的追求――慾壑難填,無非都是希望今生豐盈。但視野既經開啟,也許便能體認:真正的豐盈,不是外在物質與慾望的盈滿;而是內在心靈能夠一如廣闊的大自然:「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自然之「道」,大象無形。它「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看不見、聽不到、摸不到,無法以任何經驗界現象去把握。所以「道」無法言詮,不能以言語敘述或事物說明――「道可道,非常道。」一旦落入言語窠臼的,就不是無形無象卻無所不包的自然之道了。
但儘管它「道隱無名」,無法被捉摸,何妨?它總能無盡包容――大自然富有萬物、運化萬變、無盡流轉,無一物不是在自然之道下依自然之理運行。
看似虛空、無為的大自然之「道」,近乎弔詭地實現了「其用不窮」的生生不息。真正的豐盈,是在虛空中蘊藏著無盡的豐沛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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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可貴的是,它「衣養萬物而不為主」,長養萬物卻不以主宰者自居;沒有宰制,就沒有衝突,因此能夠達到「無不為」的圓滿境界。
正如「萬竅怒號,吹萬不同」,岩壁孔洞千千萬萬,各自奏出獨特的天籟之音,共同編織出宇宙萬象的繽紛交響。天地能夠成就「大美」,背後的推手,正是「功成而不有」的道――不居其功,卻成其化。
不干預,萬物就能自成其性,也因此,沖虛無為的道,成為「萬物恃之而生」的根本。

對比世俗成風的驕矜滿溢、自以為是,和「天道」同步和諧的「人道」,又要如何體現虛空與無為呢?
《莊子.齊物論》於是又藉王倪「一問三不知」的具象書寫,呈現宇宙的浩瀚、人知之有限。所以我們要以「自知無知」作為起點。接著以「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的工夫實踐,不妄作、不爭辯,保持靜默地,任萬物各自安好,這是成就萬物蓬勃、天地大美的關鍵。

齧缺問王倪:你知道萬物都同然的絕對之理嗎?
王倪答:我怎麼會知道?
又問:你知道自己所不知道的事物嗎?
答:我怎會知道?
又問:那麼,萬物都是無知的嗎?
答:我怎會知道?

王倪在「一問三不知」的回答後,試著解釋:
我怎麼能確定,我自以為的「知」不是「無知」?而我所認為的「不知」,卻反而是真正的「知」?
譬如一般人假使長住在濕氣重的地方,易患風濕腰疾,但泥鰍卻安然;人爬上樹梢會產生懼高之感,猴子卻遊走自在。由此可見,何謂「正處」?世間哪來萬物皆同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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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譬如人喜歡吃豬羊禽畜,而麋鹿吃草,蜈蚣好蟲,貓頭鷹與烏鴉愛鼠――那麼,什麼是世上至味的「正味」?
美人如毛嬙、驪姬,魚見了深潛、鳥見了高飛、麋鹿見了奔跑――那麼,什麼是天下至美的「正色」?
是非、仁義的認定,常受個人立場左右;理,看似絕對,實際上錯綜複雜、千變萬化。我怎麼能知道什麼是天下的「正理」?

人往往認為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有時甚至是善變的,剛說可以、馬上又說不可以,「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對世俗價值的認定,如此主觀又反覆無常。
況且天下之事,利害衝突往往難以調和,「利於彼者,或害於此」。「彼」與「此」的立場,也常因時地而異,變幻莫測。人世現象的利害關係,大抵如此。

所以,萬物殊理,世間哪有同然的定理?價值又豈是非如此不可?
因此道家主張:「為道日損。」學習自然之道,當削除成心與成見,不妄加干預。眾美之所以能被成就,在於自由發展的「任其自是」;萬物安然,才能「俱得」。宇宙「大美」能夠圓滿,就在莊子說的:「至人無為,大聖不作」,不要妄加造作。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