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自來有兩大特色,一是其書法之美,為歷來文人所稱道,至今仍備受寶愛,尤其是那二十個「之」字無一重複,以及其流傳過程中的傳奇故事,始終讓人津津樂道。
另一是其文辭之美、意境之深,雖是駢文,卻也還是被目為中國古代散文的精品,類似「真古今第一情種」、「雅人深致,玩其抑揚之趣」、「蒼涼感歎之中,自有無窮逸趣」、「筆情絕俗,高出選體」的讚賞,真不知凡舉。也常被收錄於歷代著名的古文選本中,或是民國以來的中學語文教科書。
曲水流觴間的道教密語
〈蘭亭集序〉的寫作緣起,是在晉穆帝永和九年(353)的三月三日,為了「修禊」(三三日上巳節,在水邊進行沐浴、洗滌,以祓除不祥的儀式),而在會稽(山陰,今紹興)的蘭亭,匯聚了東晉的名士文人,包括謝安、孫綽以及王羲之等42位名人,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的一次雅集。其中有老有少,都是一時俊彥,作詩37首,彙聚成冊,而由王羲之撰寫序文,以誌盛況。

歷來對於這篇文章的評述、賞析,大多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道教思想史背景:
魏晉南北朝是盛行「玄學」的,「玄學」指《周易》、《老子》、《莊子》等「三玄」相關的學問。《周易》雖也是儒家六經之一,但在「老莊」道家思想流行的氛圍下,像王弼以道家思想注解《周易》的,也相當為人所看重,可以說,老莊思想就是魏晉南北朝思想的主流,是當時許多文所嚮往、效法的一種生活態度或方式,著名的「竹林七賢」是其中的代表。
不過魏晉南北朝時期,也是中國道教思想開始發揮其影響力的時期。
道教創始於東漢末年的張道陵,據說是《老子想爾注》的作者,後來經由他的後人:兒子張衡、孫子張魯,發展出「五斗米道」。在三國時期,吸引了相當龐大的信眾;其後北魏的寇謙之加以統整,改稱為「天師道」,廣泛流行於中國江浙沿海之地,這就是後來以符籙為主的「正一派」道教的淵源。
「道家」是思想流派,「道教」是宗教信仰
道教的興起,是以老莊思想為骨幹的,故也用了老莊最喜用的「道」字命名,而其相關的理論,也從道家中擷取不少思想而構成。但是,「道家」是思想流派,「道教」是宗教信仰,雖說其中難免有若干思想、觀念的重疊,甚至援用,但本質上卻是完全不同的。但後人卻往往因「道」字的相同,就混淆為一,造成了許多的誤解。

「道教」與「道家」的精神,是有本質上的分歧的。道教強調生命的延續,尤其是魏晉以來盛行的「神仙道教」,就以「求仙」為終極的目的。認為人可以透過種種手段如煉氣導引、服食、煉丹、房中術及積德行善而成仙、與道合一,達到「不死」的境界;至少,也可以延年益壽,推遲死亡的時間。
他們往往以《莊子.逍遙遊》中「藐姑射之山」的「神人」來比擬:「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認為一旦修煉成仙,不但可以超脫生死,而且可以極盡其可能地避開外在的各種危害,享受現世的一切美好。
道教成仙的一切美好想像,都是建立在生命永續長存的基礎上,生命一旦消亡,一切都終將歸於烏有。此所以江淹〈恨賦〉會大發「自古皆有死,莫不飲恨而吞聲」的感慨,而認為「人生到此,天道寧論」了。
但這並不是莊子的道家思想核心。
莊子思想顯然是與道教相異的。在莊子的「氣化哲學」體系中,他認為一般人所認定的生命的存在與消亡,不過都是「氣」的「聚」與「散」而已,在某種偶然的機緣下,氣凝聚為形體,就有了不同的生命,而一旦形體消滅,「氣」又回歸於自然。
因此,他強調「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命的與構成,等如是氣受到形體的拘限;而生命的消亡,反而是氣的重生與自由。是故莊子的妻子死亡,莊子不但不悲傷,反而「鼓盆而歌」,為她的重生而慶賀。
王羲之並不認同莊子思想
〈蘭亭集序〉中,王羲之對莊子學說其實是「不以為然」的――「『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在莊子心目中,生死、壽夭,其實是沒有區別的,所以「齊生死」地「一死生」,將生與死看成是一樣的,更打破以八百歲彭祖和生下來三個月夭折的小孩,作為「長壽」與「短命」的代表;可是王羲之認為這是根本做不到的虛偽荒誕、胡說妄造。

魏晉南北朝是流行老莊思想的,何故王羲之卻反其道而行,否定了道家的思想呢?這原因便在於瑯琊王氏家族,一直都是「天師道」(五斗米道)的忠實信徒,而王羲之則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王羲之一生有七個兒子,玄之、凝之、煥之、肅之、徽之、操之、獻之,名字中都有一個「之」字,據史學大家陳寅恪〈崔浩與寇謙之〉的考證,魏晉南北朝中的人名,但凡有「之」字的,大多數都是天師道的信徒。王氏一家姑且不論,其他家族也多有天師道家族以「之」命名的。
王羲之父子八人,皆以「之」為名,依照中國歷來命名的傳統,子孫是不宜與先祖同名,須加「避諱」的,但王氏家族卻偏偏犯了忌諱,原因正在於「之」字是道教信仰的符號。
在蘭亭雅集中,王家父子有羲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五人參與,可說是家族動員了。其中的王凝之,信五斗米道尤為虔誠,晉安帝隆安三年,同樣信奉武斗米道的孫恩造反,兵臨會稽城下,身為內史的王凝之,居然不作任何禦敵的準備,只是成天焚香禱告祈神而已,最終城破被俘身死,傳為一時笑柄,可見家傳信仰的影響有多大。

至於王羲之,則《晉書》中記載著,「羲之好服食養性」,且「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服食養性、采藥石,正是魏晉六朝追求「仙道」最具體的表現。
因此,蘭亭雅集的詩集序,由信奉天師道的王羲之負責撰寫,在全文中闡發個人的道教觀點,是非常正常且合理的事。
324字的〈蘭亭集序〉,開篇書寫了聚會時間、地點、緣由,人(群賢、少長)、事(修禊)、時(永和九年暮春)、地(會稽山陰蘭亭)、物(山、水)以及活動(飲酒、詩歌),一應俱全,可謂簡明扼要。
次段接著描述當衵的天氣概況――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參與人眾在視覺、聽覺上的享受,而以「信可樂也」作結,將盛會的歡娛提升到最高點。
再接著,第三段則急轉直下,敘說人生在世,情境各異,靜躁不同,但是,在欣於所遇時的快意,以及事過境遷之後的感慨,都是必然會有的;而在其間,歡樂的心境不能持久,最是令人感傷。即此,聯想到人一生的壽命,雖有長有短,卻總是難免有消亡的一天,這更容易讓人體會到生與死實在是大不相同的,令人痛心啊!
之後,回歸到詩文創作,王羲之觀察到,自古以來,詩人之所以會賦詩抒情言志,都是具有相同情懷的,尤其對歡娛無法長久的感嘆,很難用言語來形容。因此,他體悟到莊子所說的「生與死是相同的,長壽與夭折並沒有差別」是荒謬而虛妄的。他也相信後來的讀者看待我們今日的蘭亭雅集,將和我們現在感嘆古人是一樣的。這是多可悲的事!
最後,王羲之返轉回雅集,他們匯聚了當時參與者所寫的詩歌,認為儘管未來時移世易或與今日不同,但是賦詩言志的動機,都還是一樣的。
實踐了「起承轉折」古文三昧的〈蘭亭集序〉,循序而進,條理井然,其轉折的部分,更是全文主旨所在。道教除受道家部分影響外,更吸收了民間傳統的民俗信仰,而因應著漢末時代紛亂、百姓痛苦煎熬的社會現況,對生命的短暫以及人生的無常,感慨良多。因此,類似《古詩十九首》中「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等及時尋樂的觀念,相當普遍。人生苦短,即便歡樂多有,也未能持久,這是道教徒最遺憾的事。
如何不朽?――「成仙」與「立言」
魏晉六朝的「神仙道教」,是以「成仙」為最終極的目標。儘管他們未嘗不知道「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但是,總還是有一線的希望吧!因此,王羲之日常還是以服食、采藥石為務的。

在道教影響下,王羲之其實呈顯著兩種矛盾而又統合的思想,他們會嚮往著道家「與道為一」,充分與自然結合的境界,視世間的禮法為束縛,盡情享受自然帶給他們的視聽之娛,不但在生活上是相當「道家」的,就是思想上也同樣接受了道家的某些觀點。我們從現存的王羲之〈蘭亭詩六首〉,便可以窺知。
王羲之的六首「蘭亭詩」,如「未若任所遇,逍遙良辰會」、「造真探玄根,涉世若過客」,都頗有道家風神韻味;但是,在根本上,他們還是認為「生死、壽夭」還是有非常大的區別的,這就構成了他們的信仰,認為「成仙」是絕對可能的,也因此,王羲之反對莊子所說的「一死生」、「齊彭殤」。
「合散固其常,修短定無始」,自然的規律如此;但是,人畢竟還是可以有所作為的,道教徒以服食養生、煉丹、房中等途徑,意欲延緩或拖長時間的流速,這是一種方法。不過,道教的這種途徑,是必須耗費大量的財力與物力的,就如同葛洪一樣,一生信仰神仙道教,還寫了《抱朴子內篇》一書,闡說神仙理論之可信;但是,也承認自己早年的貲財不足,所以耽誤了求仙的路途,直到晚年,才攢夠足夠的財源,入山修煉。因此,並不是一般人能夠企及的。
不過,藉著文學作品,王羲之從儒家學說中倒也取得了一線靈感。
儒家向來強調「立德、立言、立功」的「三不朽」,這是另一種超越生死輪迴,擺脫形體拘限的「長生永存」之道,也是魏晉文士所認同的。因此,王羲之在他當場所寫的〈蘭亭詩〉中就清楚明白寫道:「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人生壽命有限,不可能一直枯等到黃河之水由濁變清,能夠「立言」,也就等如是「不朽」了。相信這也是蘭亭之會之所以將詩作合輯,而倩請王羲之作序的緣由吧!
林保淳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