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和馮夢龍對「鼓盆而歌」的各自表述

明末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有一篇莊子試妻的故事,故事改編自《莊子.至樂》「莊子妻死,鼓盆而歌」,但兩者各異其趣。
馮夢龍以虛構的情節、戲劇性的故事,加入對人性道德、愛情、情慾糾葛的考驗,轉化莊子原有的哲學思考。其與《莊子》原意完全不同,但提高了戲劇性與娛樂價值。

莊子和馮夢龍對「鼓盆而歌」的各自表述

明末馮夢龍在《警世通言》中有一篇莊子試妻的故事,故事改編自《莊子.至樂》「莊子妻死,鼓盆而歌」,但兩者各異其趣。
馮夢龍以虛構的情節、戲劇性的故事,加入對人性道德、愛情、情慾糾葛的考驗,轉化莊子原有的哲學思考,其與《莊子》原意完全不同,但提高了戲劇性與娛樂價值。著名戲曲〈蝴蝶夢〉、〈大劈棺〉、〈劈棺驚夢〉等都據此改編。

馮夢龍虛實參半地以真人假事,演繹了一篇合理解釋「為什麼莊妻死、莊子卻鼓盆而歌?」的故事。
話說劇中人的莊子,是一位具備道術的能人。有一天,他向妻子田氏感嘆,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幕「寡婦搧墳」――新寡的婦人為求改嫁而急著搧乾墳土的不堪情事。田氏聽了以後立刻向莊子輸誠,表明自己對丈夫的愛矢志不渝;並且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說自己就算丈夫死了,也絕對烈女不事二夫,不可能發生那種想要搧乾墳土好改嫁的事情。莊子存疑,想要試煉,這也就是「莊子試妻」的由來。

接下來,馮夢龍便開始了一連串的曲折情節……

夫妻對話後不久,莊子就施道術讓自己病了,緊接著死了。在左右鄰舍的協助下,很快地便完成了殯葬事宜。由於莊子聲名遠播,前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幾日後,有一位風度翩翩、自稱楚國王孫的年輕人帶著一個老僕人來了,本想拜在莊子門下,卻不想竟成了弔唁喪事,於是他要求為莊子守靈百日。

莊子和馮夢龍對「鼓盆而歌」的各自表述

這廂則田氏一見對方俊美,瞬間就動了心。她答應讓王孫守靈,並將他安排在靈堂邊的廂房,每日假借哭靈,前去與他攀談。眉來眼去,幾天下來,楚王孫只有五分意,田氏倒有十分情了。接著田氏便攛掇老僕人居間傳話、牽線,然而對方提出了三個問題――莊子停棺於室,是為不吉;又,莊子負有賢名,他擔心自己會被田氏嫌棄;再者,楚王孫隨身也沒有攜帶太多錢財,無力給付婚娶費用。田氏一聽,何難之有?她立刻便將莊子棺木移置屋後的廢棄柴房;又極力詆毀莊子豈堪賢名?不過浪得虛名罷了;至於婚嫁費用,她也願意一力承擔。當夜,楚王孫便與田氏成親了。

當兩人喝完合巹(ㄐ一ㄣˇ)酒,田氏正要脫衣時,不想,王孫竟緊皺雙眉倒臥地上,手撫胸口,痛苦不堪。田氏心急,問老僕人可有解?如何解?僕人回答須以活人腦髓兌藥服用,往常發病時都是向楚王要求一名死囚,取其腦髓下藥。
田氏急問:死人腦髓可以嗎?僕人說,死後未滿四十九天,只要腦髓尚未枯乾,也是可以的。田氏說:太好了!莊子死二十天而已,那就劈棺取腦髓救人吧!

當然,這只是戲,所以會法術的莊子在妻子劈開棺蓋後,就從棺中起身。此時,莊妻還想誑騙莊子,撒嬌撒癡、溫酒討好,以為可以重做夫妻。殊不知這一場莊子對人性「惑」與「誘」的考驗已經完成了――莊子、王孫、老僕人等全都是莊子的化身;而這遊盪在道德、情慾間的愛情試煉結束了,其結果是令人遺憾的。
莊子遂提筆寫下:「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乾墳!」於是田氏無地自容,羞愧自縊;莊子則鼓盆而歌,出家修道去了……

上述馮夢龍《警世通言》的改編故事,將重心放在對人性的考驗上;至於《莊子.至樂》則本意並非如此。莊子主要表現的是對生命「死而不亡」的看法。他認為生命本由一氣化生,起初並無生命,「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然後才「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這就好像春秋冬夏的四時運行般,現世生命只是不同階段的一個樣貌,實則其「道」是相通的;而萬物流轉,既可以是莊周,也可以是蝴蝶,或螻蟻、瓦甓等,總之都無改於「真我」。因此對於妻子死亡這件事情,他認為是宇宙萬物不斷變化的結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以此,面對妻子生命之回歸自然,他抱持順其自然的泰然態度。

〈至樂〉篇說則莊妻死了,惠施前往弔唁,卻看見莊子敲著瓦盆兒唱著歌。
莊子妻死,他難道不難過嗎?不是的。這是由於莊子對生命抱持「死而不亡」看法,認為生命本是一氣化生,道通一氣,萬物相互流轉,不論萬有在宇宙間的現世面貌為何?都無改於「真我」;現世生命只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流轉現象中的一個階段而已。
所以我既可以是「莊周」,也可以是「蝴蝶」,或者螻蟻、瓦甓……,要之都無改於「真我」――「物化」(「化」形為「物」)的外形是可以改變的,「我」則是從來不變的;莊周和蝴蝶的區別,其實是由我們自身思維限制所造成的。

莊子和馮夢龍對「鼓盆而歌」的各自表述

「昔者莊周夢為胡(今作蝴)蝶,栩栩(ㄒㄩˇ,生動)然為胡蝶也。自喻適志(得意自快)(歟,語尾助詞),不知周也。俄(ㄜˊ,不久)而覺,則蘧蘧(ㄑㄩˊ,驚覺)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睡夢中,莊周夢見自己成為蝴蝶,他所有的感知,活脫脫就是一隻蝴蝶,他認為自己從來就是一隻蝴蝶;不久莊周醒來,還疑惑自己怎麼會是莊周呢?而此時,他手足身體又無一不是莊周了,那麼,究竟是我莊周作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作夢變成莊周?――這也可以作為一種「人生如夢」的理解。

因此對於妻子死亡這件事,莊子通透地認為是宇宙萬有現象的不斷變化,人處在這種大自然不斷遷化的「大化」過程中,現世情緒不必過度悲傷,只要以「順其自然」的態度、「安時處順」就好了。

莊子想讓世人明白:世人往往執著成見,且拘滯於耳目感官所聞見。所以他又藉由東郭子問道,以及東郭子跳脫不開世俗成見,來「具象化」呈顯世人的拘泥物象、執迷不悟。

莊子和馮夢龍對「鼓盆而歌」的各自表述

東郭子慎重問「道」,並且要求莊子一定要將「道」物象化,要指明到底在什麼事物上可以具體看見「道」的存在。因此對於莊子信口所說的螻蟻、稊稗、瓦甓、屎溺,覺得莊子簡直拿我窮開心,他於是悶得不願意再吭聲了。

其實莊子所要告訴他的是――穿透「物化」,才能照見「真我」。我們真正應該關心的是,事物的本質,而不是外相。

莊子和馮夢龍對「鼓盆而歌」的各自表述

在現世中,我們所「化」形成為的那個「物」,甚至就像你今天穿紅衣、明天穿黃衣,後天又可以換成藍色衣服般,本不足以措意。
那麼,對於死亡,就像脫去一件衣裳般輕易,有時甚至是脫去一件外形醜陋、令人不喜或不適的衣裳,它將帶來無比輕鬆――好比莊子所處的那個時代,戰國時期有許多在戰爭中因為受傷而缺了胳膊少了腿、痛苦不堪的百姓,所以《莊子.大宗師》把死亡稱為「決疣潰癰(ㄩㄥ,毒瘡潰破出膿,比喻消除禍患)」――「以生為附贅懸疣(皮膚的肉瘤,多餘無用),以死為決疣潰癰。」生成為拘束,死反倒成了解脫。〈養生主〉也說: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今作懸)解。

莊子說明這種解脫外在痛苦的生命流轉現象如「懸解」,就像人生的「倒懸之苦」被解除。常人受哀樂等情緒束縛好比倒懸,而擺脫了哀樂等情緒干擾、超乎死生,便是懸解,懸解便能獲得精神的自由。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