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還記得我嗎?――時間流淌,人海深處的幽暗角落裡,我隱匿且呢喃著,那是一個遺落了姓名卻未曾遺忘自我的靜謐角落
角落一:不丟
.汪其珈.
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爺爺,是個怪人。

過年期間,媽媽基於一個進門媳婦的本分,帶上齊全的掃具和我,啟程去爺爺家大掃除。一路上萬里無雲,街道上充斥著喜慶的氛圍,但我卻毫無欣賞的心情,我猜想,媽媽心中的煩躁應該比我更甚吧!
千里迢迢終於到了一棟老舊斑駁的小公寓,爺爺不願意搬走,他說這裡有他同袍的記憶,雖然他們都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
按下門鈴,然後「喀咚」一聲重響,門鎖開了。我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推開那道搖搖欲墜的紅色鐵門。提著大包小包的清潔用品,爬過陡峭的樓梯,那佈滿鐵鏽的扶手,髒得我都不敢摸。明明只是二樓而已,我卻有種爬過一甲子的錯覺。還差幾階就到了!震耳欲聾的電視聲已穿過鐵門而出……這次好像又比上一次來時還要大聲呢,也不知道重聽是不是個能治的病。
將電視音量轉小後,我開始刷地板。我蹲在泛黑的白瓷磚上,刷著已藥石罔顧的垢,耳邊還一直環繞著令人無比煩躁的走動聲……

「爺爺!你能不能別走了?你的皮鞋都把我的地板踩髒了!而且在家裡還穿什麼皮鞋啊……怎麼不脫了呢?」
「軍人是不會脫掉皮鞋的!」爺爺的濃濃的山東腔喜歡連著唸,並去掉後面字的聲符,像是「多少」會被唸成「多襖」;「這個」會變成「這兒」。所以每次聽他說話,我都覺得像是在訓練聽力一般,半懂半不懂的。
電視的音量不知不覺漸漸增加,我看了看,又是《釣金龜》。也不知為何爺爺總看不膩……
「兒啊!還是多買柴米,少買魚肉的才是!」
「多買的魚肉可又怕什麼的呀!」
「不是那樣講!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老旦婉轉迂迴、丑角聲情並茂,母子一搭一唱。爺爺也不禁跟著哼起早已爛熟於心的台詞。非常奇怪,爺爺不是看《釣金龜》,不然就是《四郎探母》,都是母子哭哭啼啼的戲。
少年時期,生於貧苦家庭的爺爺,為了學習一技之長,告別老母親,從老家山東步行到大連,卻被抓入了軍營,從此遠離故鄉,開啟了他那戲劇般的一生。
「爺爺你那時怎麼不逃啊?」
「能逃到哪兒去?這就是命啊!逃不過兒的!」爺爺說,中國東北的冬天很冷,子彈穿過層層保暖用的棉布,打入凍僵的肉裡竟然一點痛感都沒有。直到雪溶了,他在拆布時才發現腿上有傷口。後來仗打完了,爺爺隨著國軍撤退來台。

「爺爺,我拿去丟了喔!」結果爺爺居然打開垃圾袋,仔細檢查我是否丟了他什麼寶貝沒有。結果爺爺將破爛的吊嘎,一件一件撿了起來:「這些還有其他用途,不丟。」
我小時候總會幻想,爺爺是個大將軍,而我則是大將軍的孫女,多麼威風又美好啊!但事實上,爺爺卻是為了個台灣女人,而放棄只差一個月就能升到的上尉,改行當小黃運將,只為了就近照顧他唸叨了半輩子的「騙婚」太太。
在那個年代,省籍情結非常嚴重,基本上幾乎不會有台灣人願意嫁給一個外省人(導致爺爺在年齡上都能當我的曾祖父了)。有一天,山東大老粗終於靠著別人介紹,娶了我的奶奶,一個小他三十幾歲的女孩,正值如花似玉的年紀,怎麼會嫁得一個外省兵?
「你們不懂!就是給騙了!當年我是看著她可憐,知道她被別人退過婚,要是我再丟了,她可怎麼辦?」
從我有印象起,奶奶就從沒離開過輪椅。聽舅公說,阿祖常常抓著奶奶的頭髮,用力撞向原木製的神明桌,由於她從小體弱,無法跟其他舅公、姨婆一樣逃離可怕的原生家庭。而長期的家暴和精神虐待,也使得奶奶患上了精神病。
奶奶的走的時候才56歲,但所有聽聞她死訊的人,只會哀嘆一聲:恭喜她,終於得以解脫。但爺爺似乎終生不得解脫,每當新聞台出現「竊台外省人」或是「滾回中國去」等語言時,爺爺的眉頭就會深深皺起。
一個月前,爺爺被驗出輕度中風。我到病房的時候,第一眼便看到鋪在地板的破吊嘎。醫院裡,簡易的沙發上,一邊坐著看護阿姨,一邊放滿爺爺珍藏的書。堆得高高的書讓整間房間充滿一股複雜的霉味,聽爸爸說,爺爺從住院以來每天唸叨著它們。一見到我,爺爺便迫不及待的,一本一本向我介紹。原本已經夠模糊的咬字,現在更含糊了。
在經歷過外公因癌症離世的我,比誰都清楚,有種情緒,名為恐慌。耳邊突然響起《釣金龜》的唱詞:「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
所幸爺爺的病情漸漸好轉,然而看著說話開始顛三倒四的他,我的視線轉到了那些破吊嘎上――被時間穿破的吊嘎,不丟;戰場上的同袍鬼魂,不丟;身有殘疾的台灣太太,不丟;散發霉味的舊書,不丟。
爺爺,不要管電視。你是我的爺爺,所有曾經貼身的、溫暖的記憶,爺爺,我們都不丟。
角落二:見不得人的曾祖父
.邢若琳.
在陽光將周遭景物都過曝的午後,我和媽媽走進住家附近的巷子,空氣縮起身子,光線也蹲了下來了。媽媽突然壓低聲調:「其實,我有兩個爺爺,就住在這裡。」
「你的外曾祖父是戰爭的犧牲品。」母親開始釋放歷史一直沒有轉身示人的一面:「那時國共內戰進入尾聲,媽媽的爺爺,也就是妳的曾祖父,是國軍部隊的上尉,他所處的部隊,是白崇禧將軍指揮的黃杰將軍領導,白崇禧就是你們課本讀到的作者白先勇的爸爸。他們部隊遭受解放軍與越南軍隊夾擊,僅存一點點人突圍後逃入越南後,被當時殖民越南的法軍解除武裝,最後三萬多人被集中軟禁在越南富國島。他們想回台灣,甚至絕食抗議,卻一直回不來……」 母親抬起頭望著陰霾的天空,似乎是不想讓眼中的淚水流下來。

「後來呢?」因為這關係自己血脈的來處,我產生強大的好奇。
「本來有撤回台灣的計畫,但當時因為韓戰爆發,國民政府還有反共大陸的期望,1949年就在在黃杰將軍率領下,在富國島成立『富台部隊』,又稱留越國軍。」
「哇!反共大陸!三萬多人,怎麼打?」我開始擔心曾祖父的安危,但又不禁疑惑:「媽媽,曾祖母是如何來到台灣呢?」
「部隊還未還未退到越南時,曾祖父已將曾祖母和五個孩子,託給他的弟弟照顧,身為海軍的弟弟,跟著國民政府,帶著哥哥的妻小來到台灣。當時最小的孩子還抱在懷裡,要照顧的人又多,於是曾祖父的弟弟便做了一個決定――將哥哥的妻子報為自己的妻子,也認五個孩子為自己的孩子,以領取足夠果腹的軍糧,所以他就成了我的另一個爺爺。但在當時保守的社會裡,這樣的行為是不被允許的,也許他們認為這一切只是暫時的忍耐與身份。他們就在軍營的狹小倉庫裡,克難的生活著,一群孩子不停在死亡邊緣遊蕩。希望團圓但又害怕相見後會被政府懲處,等待的日子很漫長,他們就這樣過了四年。」
「曾祖父後來有到台灣嗎?」
「有」,母親深深嘆一口氣:「經過遙遙無期的等待,最終美軍協助國民政府,將在富國島的留越國軍送往台灣,思念家人的軍人終於可以回家了。曾祖父來台灣後,找尋家人如大海撈針,終於在南方澳聯繫上妻小,但卻已人事全非,因為那是戒嚴時代,若被發現謊報眷屬以領取軍糧,恐被軍法審判,甚至可能被槍斃。弟弟將哥哥的妻子謊報為自己妻子,在民風保守的社會,也不一定能被諒解。若爺爺和家人相聚,他們將成為見不得人的家庭,於是秘密不能見光,家族的所有人都成了守密者。」當曾祖父明白這一切時,他選擇了保護家人,承認自己是認錯人了。
「好可憐,曾祖父不想念曾祖母嗎?」
「當然想啊!但因為承擔不起團圓的代價,在過度思念下精神異常,於是所有人依然緊閉雙唇,對曾祖母的事情隻字不提。但是曾祖父想見曾祖母的心就懸在那裡,依舊四處尋找妻子。最終,大兒子告訴曾祖父,曾祖母他們已經去美國了,這是一個單薄的謊言。

在嚴格保密的考量下,家人決定讓曾祖父在大兒子家的閣樓生活,只有一人、一桌、一椅,被沉甸甸的大鎖鎖著,像個孤獨的囚犯,因為兒子擔心他會再次跑出家門尋找妻子,這樣事蹟就有可能被軍方發現。」
「媽,妳見過曾祖父嗎?」
「我國中時曾看過『真正的爺爺』一面。他獨自住在小閣樓裡,當他轉過身與我對視時,我嚇得立刻迴避眼神,並慌張地逃離閣樓,因為他的眼中藏著太多悲傷。還有,更讓我恐懼的是,兄弟倆人長的一模一樣,甚至已經超出相似的範疇了,在我的記憶中,兩個爺爺的臉龐重疊在一起了。」母親突然蹲下來,掩著面,似乎再次感受到曾祖父深深的哀傷:「我始終難以相信這是兩個不同的人。我的爺爺因戰亂弄丟了他的下半輩子,而他的弟弟則幫哥哥過完了之後的人生。他們的人生拼接、重疊。不知道是走過征戰、努力存活、將下半輩子藏在閣樓裡的人生比較多遺憾,還是頂替哥哥身分,失去自己的下半輩子的人生比較辛酸? 」
「曾祖父還在嗎?他有見到曾祖母嗎?」
「曾祖父在七十五歲時,終於離開那狹小的閣樓,去世了,那時妳還沒出生。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見到曾祖母?但曾祖母在曾祖父去世後,又活了二十四年,也離開人世。」我想起小時候看到的曾祖母,總是無言,原來她心中也埋有這麼大的傷痛。
「其實」,母親若有所思,撫摸著巷子的紅磚:「曾祖母住的地方,只和曾祖父隔了一條巷子。曾祖母在中國逃亡時,獨自帶著五個孩子,從瀋陽到青島,又飄洋過海來台灣。跑過了無數個路口、穿過了無數個巷子,就為了想再看見曾祖父一面。」
此時天空突然下起細雨,我和母親在絲雨長巷裡,緩緩踱出巷口,來到了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迎面而來的喇叭聲和學生的嬉笑聲,將我們拉回很不真實的現實。我望著前方一對雙手緊握的情侶,思忖著:是不是曾經有一天,在遲暮之年,曾祖父和曾祖母在某個衰老的黃昏,在同一條巷子相遇,他們深情的望著彼此,卻只能無言苦笑,最後決定擦肩而過,因為面對龐大的歷史,當時即使張口,又能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