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說:「人之生也,與憂俱生。」
孟子說:「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
曾教授甫出生,就在母親的褓抱中開始逃難;逃難的過程中,又因回到物資極度缺乏的鄉下,現實環境、衛生條件都很差,幼年遍嚐疾病之苦:麻疹、百日咳、瘧疾,以及因吃病死豬而得到的皮膚病,可說是在與病俱生的戰亂流離中成長。這樣的成長,註定要磨練出一生的德慧術知。
吃一根冰棒的幸福
成長中的小心翼翼,往往只換得不到半個月的平安,譬如餐桌上隨口喝了點青菜湯,或是盛暑中吃了一小片西瓜,便會帶來嚴重後果。
小心呵護與鍛鍊,直到小學畢業、考完初中聯考,才終於放膽買了根冰棒來吃,體會到能吃一根冰棒是何等的幸福!因為這次竟然奇蹟似地沒有發病。至此,身體才算是迎來了一點轉折。
由於從小就正視生命的脆弱無常,反而很早學會不濫用這個身體,更早地知道身體是靠不住的,心才靠得住——身體屬於有限性,心靈才屬於無限性。
戒定才能生慧
但是伴隨著青春期短暫的健康,之後各種病痛又紛至沓來:十二指腸潰瘍、肺結核、結膜炎,癆病的體質逼使自己必須反求諸己。於是嚴格地訂立自我實踐規約,像是:太冷太冰的、太熱的、太酸的、太辣的、太鹹的都不能吃;不能吃剛出爐的麵包,那會刺激胃酸;不能生出激烈情緒如生氣、憂傷、興奮等;不應該過度勞累,晚上11點一定要睡覺……並日誌般每日睡前檢討、紅筆註記,直到完全遵守做到。
病痛下反求諸己的生活戒律,讓曾教授體會了持戒是做自己生命的主人的一個開端,由戒才能夠生定,由定才能發慧,要先管住自己這個脆弱的形軀生命——人必須從戒定中才能生慧。知道自己糟蹋不起,是從病痛得到的教訓,德行生命的成長正是從這個地方開端;認命,然後才能立命。
失學下的自學樂趣
父親是軍人,抗戰時官拜上校團長,所以抗戰勝利回到廣州時有很短暫的優裕環境。在這個環境中,曾教授是不愛讀書的,逃難到了香港後才知道人生疾苦,才懂得用功念書。所以,也是由惡劣的環境逼發的。
民國38年底大陸淪陷,跟著母親、姊姊逃難到香港,母親的縫衣機撐起了一家人的生活。起初,失學在家,母親到工廠工作,他便跟著姊姊一起用縫衣機日夜不停工作,縫口袋啊、做球鞋的鞋面,織藤椅、繡花、縫毛巾……。縫衣針常常在精神不濟下戳進指甲、斷在裏面,得拿老虎鉗拔出來。
在這樣的辛苦中,他懂得了人生不是那麼輕鬆以及人生的嚴肅性。
當時七、八歲,也不能做什麼,於是母親規定每天用毛筆寫書法和日記,不管寫什麼,有寫就行。作文能力就是在這樣胡謅瞎編下被逼出來。
同時,在這失學的一年半時間裏,既然沒事,就去看小說,那時候都是章回小說,像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五虎平南、羅通掃北、七俠五義、小五義、封神榜、三國演義、粉粧樓等。遇到不認得的字,沒關係,故事那樣的吸引人,就往下看啊,久後,字也就自然懂了。——國文應該這麼唸,死背是沒有用的,得在文章的脈絡中去懂得那個字。那一年半奠定了他日後讀中文系的基礎。
一年半的失學成為生命中一件很美好的事、天賜之福,所以人生不要摳得那麼緊,「塞翁失馬,安知非福?」
初識「民生」疾苦與嚴肅面對人生
後來入學了,在艱難的日子裏成長,也在看著同學因繳不出學費而被迫中斷課程,他,漸識「民生」疾苦。
更有一次,因和同學比賽早到學校,沿著所居住的山上貧民區走下去,在大清早空蕩蕩的街道上,只見牆東邊放一個菜籃,不遠的西邊處又放一個籃子,好奇地走近、掀開,籃中竟是放著被悶死的嬰兒,一條街上就有三、五個。震驚的心情,才知道原來有這麼多人養不起小孩,半夜裏放到菜籃並偷偷地丟在街角。
感受到命的有限,才會用創造性的心靈扭轉自己的命
如果不能用自己創造性的心靈去扭轉命,就像各種動物一樣,命是被設定的。一隻貓吃魚,所有的貓都吃魚,我們根據一本書瞭解一隻貓,就瞭解所有貓。如果我們也只是在命定中過了一生,那就是只有命,沒有運,更不用說緣,不用說人生的道德理想。所以後來讀到孟子的話都覺得親切:「人恆過而後能改」、「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一定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人要認真面對人生的有限,牟宗三先生稱為「打落到存在面」,「打落到存在面」就是認識生命的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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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是生命成長的必要條件
端正自己的人生的路向,就是忠於自己,這叫自由。自由就是自我所由,根據我自己來走,以我為準,就是所謂的主體性。
而要從生命的有限性中導引出人的創造力、人文化成,還要有一些機緣,讓人在這個命限中對照出另外無限性的一種命——「天命」、或稱為「性」。
人的自由與人的不自由,其實是同時被發現的。在這個「命」的下面,一個自由的心靈在慢慢的甦醒,有所感、有所動,但還是朦朧朦朧半睡半醒的;充分的「醒」需要一個過程,要有意外的「緣」來誘發。
如果只是一個苦難的人生,可能把人導到另外一個歧途,就是孟子說的「富歲子弟」而有他的陷阱叫「多賴」,「凶歲子弟」也有另外一個陷阱叫「多暴」——生存競爭逼使他成為一個很強悍的人,很有生命活力,可是不道德。生存競爭之下,一切的傷人害人都可以被合理化。
自由無限心的由「甦」到「醒」,也有些機緣;曾教授是在台灣建國中學自由學風下陶成自我的。
比如當時教數學的王文思老師非常令人敬佩,他認認真真教數學,但是從來不收作業、改考卷,月考的數學成績都是空白,期末考就隨便給個分數。正因為如此,學生並沒有被引導到升學競爭裏去。太刁難的題目,他說沒有關係,不會做這種題目不影響學數學,這個題目我也不會。
另外有位音樂老師張世傑也很性格,單身來台,滿懷家國憂思。他有他的熱忱,組織當時候非常龐大的中華合唱團,但上課常喝得醉醺醺走進來,他也不關心分數,學期末就開始點名,張三:一表人才,不錯,李四:獐頭鼠目,六十分。大家哈哈笑,沒有人覺得不公平,也都認為無所謂,分數算什麼?
而建中除了有很性格的老師,也有一批好同學。這些同學平常也是騎著腳踏車成群呼嘯而過,除了吃晚飯睡覺都不回家,行徑看起來跟太保也差不多,不過,又都可以自問什麼壞事都沒做,只是發抒青春的熱力。當時他們都騎腳踏車,也在街上隨時跟人飆車、賽車。別看曾教授很文弱,卻有兩次飆車的經驗,把生命裡一些蘊藏的能量次第發抒出來。有一次他跟一個同學賽車,同學是新車,他是老爺車,眼看賽不過,結果一下子發狠,激發腎上腺素,雙腿自動狂踩,這樣的意志,終於讓那位有新車的同學氣餒而放棄不踩了。在這裡,他發現了人內在意志力的可怕,這也有助於建立自我的內在自信。
考驗與突破——生命成長的關鍵點
因為自由,生命可以活過來,但自由只是生命成長的消極條件,它是一個空間、內容,不具永恆意義的道德生命。
這時候還需要生命成長的積極條件,就是道德創造。王邦雄老師曾說:「所有的福報一定從德行來。」
所謂的德行,就是自由無限心的創造,這要從自己生活的歷練中接受考驗,
通過了考驗以後,對自己的命限的「限」有所突破,才能夠真正建立自己的人格內涵。
用孟子的話:「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也就是「反求諸己」,
找到自己內在的創造動力、根源,才能夠有自我的突破與成長,這才有生命存在之樂。
首先,我們會發現自己的自卑感,普遍的、沒有特殊對象的自卑感,不過,它常常因某個機緣而誘發。
自卑感一方面是基於人的有限性,所以自卑;一方面又基於人的無限性,所以自卑。動物不會自卑,佛也不會自卑,就是人會。這是人生命成長的關鍵點。
大概在讀高一時,一次班上選籃球隊員,曾教授因為沒被選上,居然很難過,回家沈澱了一下,自覺這難過是非常荒謬的。
他問自己:你是打籃球的才嗎?不是啊!那難過什麼呢?如果選作文比賽、書法比賽、演講比賽的代表你沒有選到,你的難過有道理,因為不公平,我明明是最好的,為什麼不選我?但是籃球沒有選到你,你為什麼要難過?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發現了人的自卑感。此後,他至少花了十五年密切注意自己自卑感的萌芽,要把它磨掉。直到快三十歲,才大體上覺得把自卑感消化掉了。也就是說,慢慢地實踐了從內在建立起自己的自信,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突破。
不過在突破之後,生命還需要有慢慢的沈潛,慢慢的醞釀,到有一個整體性的提升。
我們大概都曾對自己的生命、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做過一個反思。
曾教授自忖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個「人」,用不著飛黃騰達,用不著在任何地方優勝、成功、領先別人,
因為那些都是把自己的榮譽,建立在失敗者的痛苦上。他認為真正的成功,是每一個人都各不妨害的成就自己,
如同唐君毅先生所說:道德最基本的簡別,就是此物的成就,不妨礙他物的完成。
一個人有價值,不妨礙別人有價值;一個人誠實,不妨礙別人誠實。而不道德剛好相反,是你有了,別人就沒有,
如果你得到了,別人就不能得到。所以,做一個「人」,才可以俯仰無愧。
不過這只是「智及之」,要真能夠這麼實踐,還需要其他的醞釀。
沒有經過生命內在的自覺與消化的「教訓」是外在的教條。
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提供了一個以孔子為名、「一以貫之」的線索,
足以將儒家義理貫串起來。於是曾教授起初興奮地到處跟人苦口婆心、講道,自以為見道。
然而過度的熱忱,導致人際關係的緊張,並且覺得很孤苦、有孤憤,覺得「孺子不可教」。
直到一位朋友寫信絕交,說:你的眼中充滿批判。孟子說「殺人以梃與刃,無以異也。」
用道義殺人與用棍杖殺人,也無以異也。
這時,他才發現了知識份子的傲慢。你以為你有資格救人?這根本是不尊重別人的自由人格。之後便深深地悔悟而不敢再去苦口婆心、再跟人說道理,甚至不敢判決是非對錯。也就是說,自以為是的那套儒家的價值觀其實是會傷人的。讓長期壓抑的自我鬆一鬆,療傷止痛,把有色眼鏡扯掉。而非常奇異的,當那一套人生觀拆碎以後,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陽光好像有腳會跳躍,每一個人的臉都是祥和的。至此,方知什麼叫做「滿街都是聖人」,什麼叫做「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生命是生生不息的,我們能貞定的,只是人生觀的方向,而不是裏頭的定型結構。
誠實是拯救這苦難人生的唯一靈藥
最後的結論是,所有這些話說起來好像多采多姿,其實孔子說:「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說:「吾道一以貫之。」「一」是什麼?就是誠實。因此曾教授造了一句名言:「誠實是拯救這苦難人生的唯一靈藥。」沒有別的,只有靠真誠面對自我、忠於自我,盡人之性,才有可能進一步盡物之性,才有可能參天地之化育,才有可能成就一個人的人生、人格,才會有由德行所保障的福報。這個福報不是錢,那不會給人真正的滿足,因為自我沒有參與創造。只有透過道德創造,忠於自我的成就,才是人所能得到的唯一福報。至於其他外在的功業,都不是屬於我們自己的,而是屬於這個社會的。
曾昭旭教授口述,張麗珠教授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