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獨立蒼茫,「我是誰?」的自我追問,簡媜不願被困在冬山河的竹圍中,過那個年代女孩子被認為應該過的生活。背起行囊、負笈他鄉,少女簡媜飄零異鄉、帶刀帶劍地為自己征戰。二十年後,她成為文壇舉足輕重的作家。她是半個世紀以來,頂住臺灣散文世界半邊天的女作家之一,《台灣文學經典三十》最年輕的入選者。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以上書目是簡媜重訂後的最新版本)

出身於原野遼闊、風俗醇美、人情濃厚的宜蘭冬山河平凡人家,簡媜最深刻的童年記憶,卻是蘭陽平原經常破空而來的颱風、冬山河狂野的海水倒灌與山洪暴發。大水來的時候,只要幾句話的功夫,就淹過腳踝、漫過膝蓋,一望無際的稻田瞬間變成一望無際的汪洋。那種人力所無法阻擋的災害,完全顛覆了平常對於空間的標誌。隨時被顛覆的意象、水的柔情與無常,刻畫成為她的內在。

同時滋長的,還有深入她內心深處的,一種當日後學會爬梳情愫、驅遣文字時,才懂得如何形容的:一望無際的平原籠罩在狂風驟雨中的「孤寂之美」。記憶中的畫面是:暴雨初至,大人們急著搬運稻穀、搶救日用器物,七八歲的幼年簡媜就火速搭救嚇呆了的雞鴨、揹起竹籮迅速採摘接下來幾天僅有的食蔬。在強風中,她戴上炸了花的破斗笠、披著半身塑膠布,竟似節慶鑼鼓,彷彿會飛的感覺,讓她忍不住仰首展臂、吞吐颱風,興起一種神祕的感應──「啊!無邊的孤獨,我在這兒!」

那個時候,「被竹叢包圍的家,世界離我很遠,直到被命運找到。」無字的童年、貧困年代裏的貧困鄉鎮,她想:我應該就會在這個竹圍裏,平平靜靜、安安穩穩地過那個年代女孩子被認為應該過的生活。然而……

13歲,無邊的黑暗中,她從事魚販的父親發生車禍,意外離世。祖母晚年喪子、母親中年喪夫、五個幼孩喪父。「無常」,它從不等你準備好。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深秋,收割完畢的蘭陽平原上,少年簡媜忙著用稻草紮綁掃帚,跟著阿嬤沿路叫賣、貼補家用。「買掃帚!來買掃~帚哦~!」──當別的小女孩還在花一般的夢幻年紀時,她只想長成一棵堅毅的樹,給自己靠,也給弟弟妹妹靠。
她知道「生命充滿奇遇,撐住了,一葉扁舟也會抵達風平浪靜、草長蔭濃的岸。」她很喜歡「黑暗是未誕生的黎明」這句話。除非是你自己選擇讓黑暗完全吞沒你;要不然,你別無選擇,只能把黑暗變成黎明。
當年,每當公雞一叫就起來唸書的那個小女孩,身為長女的習常生活是:「吶!去洗尿布!」「吶!來揹囝仔!」「吶!去搖囝仔!」少年折翼、冷眼處處。父親過世了,弟妹才小學,可是她的心中雪亮,如果不離開,她很快就會從十四歲、十五歲……長大到十九歲、二十歲,可能也會像同村大部分女孩子一樣,嫁給一個農夫,不知不覺生了很多小孩,每天很早就要起床下田……。那樣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樸素的勇敢!她要去外面看世界,她是一隻注定要飛翔的鷹。

決定負笈求學,獨自綑綁行李,躲在水井邊哭一場,把屋前厝後巡了一趟,狠狠記住家的樣子,然後為自己帶刀帶劍地去征戰。飄零異鄉的高中少女,孤單沉默得「像一塊鐵」,沒有玩的權利,啃完飯糰就啃書本。傷口只有自己可以撫慰,就像小鳥受傷了都是自己舔傷口。她迷上了寫作,在稿紙裏排山倒海盡情地傾訴,談理想、抒感懷、記鄉愁、訴寂寞……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她只要盡情地謳歌!不要名片、不要喧譁。頭銜的慾望和創作是衝突的,「文學不是為了湊熱鬧而來。」不論生活如何老成、世故、氣餒、冷淡,她想,都「不該辜負那少女。」其實那一方名片,也很難承載偌多文藝獎章、金鼎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中國時報》時報文學獎、吳魯芹散文獎、梁實秋散文獎、國家文藝獎、九歌年度散文獎、台北文學獎……的重量。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十五歲學會了綑綁行李,簡媜說:「寧願是荒野上飢餓的鷹,也不願做肥碩的井蛙!」
蒼穹下,「我是誰?」的追問──走在乾涸的河床,一個人孤立無援,要如何積攢能量劈下半邊天?為自己的生命開出一條血路?
她想:應該要去到一個人才薈萃、高手輩出的大環境逼自己成長吧!異地求學的三年高中生涯,她一生的重要走向都起頭了,也讓她學會如何做一隻在荒野上準備起飛的鷹。

成長從來不是一帆風順的,人生哪能一下子就趁心如意?想要穿越雲霄,自由翱翔,荒原與風暴都是歷練、都是洗禮。高飛的鷹需要這些試煉。
寫作對年輕簡媜來說,是一場嚴厲的試煉。她的高中同學多數忙著趕約會、逛街、跳舞;沒有談得來的朋友,那就寫文章、投稿。成天在第二堂下課衝到訓導處門口看信箱,如果雜誌社寄來了刊稿消息,樂得一看再看,看到眼眶泛紅;大報副刊退回了稿件,撕得碎碎餵垃圾桶;捧著名家作品,紅筆勾勒、解剖肌理、研究血脈、探悉路數,心裏想著「總有一天……。」為了那一天,吃多少苦都值得,「世界太大,生命比世界更大,而文學又比生命遼闊!」她決心往文學走,不回頭。二十年後,簡媜成為文壇舉足輕重的作家。回望年少挫敗,少年時怨懟老天,現在則懂得感謝,「當祂賜給你荒野時,意謂著祂要你成為高飛的鷹!」──荒野是讓你成為高飛的鷹的機會。

考上台大後,一下子天地開了。她在大屯山城賃居的小屋打點行囊時,把三年高中留下的日記、寫的文章,一把火燒了,讓青春歲月在火光中、淚眼裡化為灰燼。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是命運交給我們的一張白紙,過去的憂喜苦樂不必計較、也無須保存,從陌生的地方再從頭開始吧!對生命的熱愛、對夢想追尋的毅力,自會引領我們脫離困境。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34歲那一年的春天,簡媜突然覺得疲倦感傷,盤點了一下自己的生活後,發現許多感情、期盼,都丟掉了,她儼然已經是典型的中年不婚女性了。於是認真地規畫「一個人」的一輩子,買保險、信誓旦旦地認定自己絕對不會結婚。半年後,她結婚而且懷孕了,她說:「生命來了,伸出雙手接過來即是。」她的生命出現轉彎。

孕育生命的懷孕、哺乳期間,她編寫單身女人筆記、探勘女性內在世界的《女兒紅》,並採用雙線敘事的方式寫《紅嬰仔——一個女人和她的育嬰史》,一方面以「散文紀錄片」的手法書寫育嬰現場的點滴,同時穿插探索女性與母親角色的「密語」。後來她又寫作了《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老年書寫與凋零幻想》,面對生老病死的人生大課題,想要預約一個老者安之、少者懷之的社會。而作為一位深刻的生活觀察家,愛情的酸甜苦辣當然也是少不了的題材,《我為你灑下月光:獻給被愛神附身的人》是二十世紀末手工時代刻骨墨緣的青春輓歌,以戀人絮語道盡曾在我們心中停留的金碧輝煌愛情、情牽一世的繾綣情緣。「2017青年最愛作家」活動中,簡媜被票選為第一;《女兒紅》則入選「臺灣文學經典三十」,在台灣散文寫下一頁。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簡媜成長於母系家庭,在阿嬤、阿母一路以自己為餅為糧、哺育下一代的亦剛亦柔中,學習到如何「在湯裡放鹽,愛裏放責任」。她更把母者形象「蝴蝶與坦克」的溫柔與堅毅,從天倫向外拓展到供養蒼生,希望以「人世母者」的使命,透過創作溫暖熨貼曾經受傷、絕望的心。──生命的探索,是簡媜多元書寫下的不變關懷、願意共負一軛的努力。

立足在不同的側面,簡媜通過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柴米油鹽來禮讚生命、詮釋生命,汪洋肆意又細膩婉約地灑墨自如,寫盡人間生活情態。
她的文風絕美,鎔鑄古典於現代,溫婉脫俗又精緻情深。《水問》對人世情愛的探問;《只緣身在此山中》的佛道觀照;《女兒紅》的獨立女子剪影,《紅嬰仔》屬於我們媽媽和我們的故事、初為人母的生活紀實;《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趣味述說台美兩地的教育差異;《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娓娓道來人生路上的悲欣交集、愛憎孤寂,叩問生死、書寫老病;《天涯海角》關懷台灣的土地流變,想要「修復我童年所認識的美麗的土地」、「不要在土地上活得像異鄉人」;《跟阿嬤去賣掃帚》回味童年的繪本,《舊情復燃》總有一些值得你回憶的,再如《微暈的樹林》、《密密語》、《下午茶》、《吃朋友》、《旅人之歌—神遊山水詩》、《陪我散步吧》……,二十餘種作品,一一「化生活的漫天煙塵為思想的朝露。」而其中也間有風格變異的,《好一座浮島》便一改溫柔筆調,以「我有惑──四十歲“不順眼”手記」的鋒利筆尖,焦麻嗆辣地刻畫浮島眾生相,是帶點焦味的犀利散文集;另外,寫作生涯36年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十種寂寞》,則刨開摻甜放鹽的人生,撬開男女老幼體內都有的寂寞種子。簡媜盡情收納人生中的吉光片羽,熱切採擷所有的生命禮物,編織成一篇篇情真意切的作品,贈給世間有情、有緣的人。

著名詩人余光中讚美半個世紀以來,臺灣的女作家在散文世界幾乎頂住了半邊天,就像女媧煉出彩石、璀璨耀目地變化多端,而簡媜的「出奇翻新」,正是其一。簡媜散文的「母者力量」、「共負一軛」,呈現臺灣從傳統農業社會走向工商業社會、女性從家庭走入各行各業,以及女性意識覺醒、自我建構的剪影與歷史縮影。她以源源不絕的愛傳遞情感,把自己開發成一片沃野,也為自己的人生突圍。當她從早年冬山河「水是唯一」的竹圍中踏步而出時,台灣的散文世界就註定有了色彩極其斑斕的「簡媜」一頁!那是一種壯麗的、女性特有的力量。

2024.07.19專訪作家簡媜

以白髮為繩的拔河──簡媜的人文之愛

張麗珠 教授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