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江岸邊的三次凝視——詠項羽之歌

勝者寫史,敗者入詩,項羽是後者最極致的範例。在歷史的長河中,項羽的身影始終令人唏噓。杜牧、王安石與李清照的詩,彷彿三雙站在不同年代、不同人生位置上的眼睛,共同投向這位西楚霸王,折射出各自對「英雄」、「失敗」與「尊嚴」的理解。

烏江岸邊的三次凝視——詠項羽之歌


烏江,不只是一條地理上的河流,更像一道命運的分界線
跨過去,是重拾勝利的可能;留在這一岸,則是萬劫不復的終局......他為什麼不走?他該不該走?如果他走了,歷史是否真的會不一樣?


在歷史的長河中,項羽的身影始終令人唏噓不已。他不是那種「最後贏了天下」的英雄,卻反而成了最難被遺忘的那一個。因為他的英勇過於耀眼,他的失敗過於徹底,而他最後的選擇,又過於決絕。勝者寫史,敗者入詩,項羽恰恰是後者最極致的範例。
烏江,不只是一條地理上的河流,更像一道命運的分界線。跨過去,是重拾勝利的可能;留在這一岸,則是萬劫不復的終局。正因如此,後世詩人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這個場景,反覆追問:他為什麼不走?他該不該走?如果他走了,歷史是否真的會不一樣?

在眾多吟詠項羽的作品中,杜牧、王安石與李清照的詩,彷彿三雙站在不同年代、不同人生位置上的眼睛,共同投向這位西楚霸王。他們的凝視,不只是對項羽的評價,更折射出各自對「英雄」、「失敗」與「尊嚴」的理解。

烏江岸邊的三次凝視——詠項羽之歌

杜牧站在烏江岸邊,心中充滿的是惋惜。他彷彿替項羽預備了一條「未走之路」,並在詩中反覆提醒:你本可以不必如此。
在〈題烏江亭〉中,他寫道: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詩中,杜牧並未否定項羽的英勇,甚至承認戰爭本就難以預料勝敗;他真正想說的,是另一件事,英雄不只該會打仗,也該懂得低頭。
「包羞忍恥是男兒」,這句話裡藏著唐代士人對現實政治的理解。杜牧身處的時代,早已不是楚漢爭霸那樣的血性年代,而是一個需要隱忍、周旋、等待時機的官僚世界。在這樣的視角下,項羽的自刎,不免顯得過於衝動,甚至有些浪費。
更何況,那一夜站在烏江岸邊的人,年僅三十歲,那是一個尚有時間、尚可重來的年紀。正因如此,杜牧才會相信「江東子弟多才俊」,才會反覆暗示:只要肯回頭,一切或許仍有再起的可能。
這種信念,帶著一點浪漫,也帶著一點書生式的自信,歷史尚未蓋棺,生命不該過早封筆。
愛論兵的杜牧替項羽設想的,是一條理性而可行的退路;但那條路,是否真的屬於項羽?還是只是後人希望他走的路?

若說杜牧仍對未來保留一線希望,那麼王安石,則徹底收回了這份浪漫。
同樣站在烏江岸邊,王安石的目光不再追問「如果」,而是冷靜地指出:已經沒有如果了。在〈烏江亭〉中,他寫道:

烏江岸邊的三次凝視——詠項羽之歌

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
江東子弟今雖在,肯與君王捲土來?

這首詩,幾乎是對杜牧的反駁。王安石不否認江東仍有人才,但他更清楚一件事,人心不是靠情懷維繫的。
「百戰疲勞」,不是英雄的問題,而是體制與現實的問題。連年征戰,早已耗盡士卒的忠誠與耐力;中原既失,天下已定,所謂「捲土重來」,在政治現實中只是一句空話。
王安石的犀利,在於他直指最殘酷的核心:即使項羽渡江而去,也未必還有人願意跟隨。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往往因為他站在浪潮之上;一旦浪潮退去,再強悍的個人,也難以逆勢而行。
在王安石眼中,項羽的死亡,並非衝動,而是一種對現實的清醒認知。既然敗局已定,那麼以英雄的方式結束,或許反而比苟延殘喘來得體面。

此詩亦映照王安石的性格,他深諳人情世故,洞悉人心不可盡恃,對成敗自有清醒判斷,反而在行事上更顯執拗。明知不可為,仍必欲任行,「拗相公」之名,實有其因。若對照他推行新法而受挫的一生,詩中的通達與政治上的固執,形成鮮明逆反,彷彿在烏江岸邊,也映照出他一生的兩種姿態。

烏江岸邊的三次凝視——詠項羽之歌

如果說杜牧關心的是「還有沒有機會」,王安石關心的是「值不值得再撐」,那麼李清照,關心的只有一件事,那一刻,他是否無愧於自己?
在〈夏日絕句〉中,她以極其簡練、卻極其有力的語言寫道: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沒有分析、沒有假設,甚至沒有背景交代。李清照直接把項羽放在一個價值高度上審視,他的一生,是否配得上「人傑」二字?
而她給出的答案,是肯定的。

「不肯過江東」,在她筆下,不再是一個戰略失誤,而是一種人格完成。那是一個人對自身尊嚴的最後守護,也是英雄與凡俗之間,最清楚的一條界線。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出自李清照晚年。國破家亡、顛沛流離,她比任何人都懂得「活下去」有多艱難,也比任何人更明白,有些時候,活著反而需要付出更沉重的代價。
因此,她歌頌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那份在崩塌之前,仍選擇站直的姿態。項羽之所以值得被「至今思」,正因為他沒有向現實低頭,也沒有向恐懼妥協。

烏江岸邊的三次凝視——詠項羽之歌


林瓊瑩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