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日霜風,先入梧桐。渾無處、回避衰容。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來庭下,光陰如箭,似無言、有意傷儂。都將萬事,付與千鍾。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
——蘇軾〈行香子・秋興〉
我們先來講背景:這首詞名為〈行香子.秋興〉,大致上,學界普遍認為它作於東坡晚年,可能是北宋紹聖元年(1094年)至紹聖二年(1095年)間,當時蘇軾因政治原因被貶至惠州,身體又復發痔疾,正值深秋,人生陡然進入「步行在霜風裡」的軌道。
在這樣的情境裡,他不是在建功立業、不是在風流浪漫,而是在「我還能走、我還會病、我還會醉」之間,寫下這首詞。也就是說,背景不是純寫秋景,而是寫一個人對於衰老、病痛、慵懶,以及時間滑移的體會。
你如果問一個上班族秋天是什麼,大概會說:「開冷氣還會冷,但晚上出門要穿外套了。」
你問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失戀者:「秋天是什麼?」他會轉身不語,然後去買酒。
你問一個剛動完膝蓋手術的退休老師,他會很直接:「早晚的冷風有刀子味。」
那如果你問蘇軾?他會說一句:「昨夜霜風,先入梧桐。」這不是比喻,是實況轉播。那個風,真的就像一個突然出現的朋友,不打招呼直接推門而入,不是來找你,是來找你院子那棵老梧桐的。然後你心頭一驚,摸摸臉上的鬍渣和眼袋,突然發現,不是天氣變了,是你變了。
梧桐不語,誰先老了?

「昨夜霜風,先入梧桐」這八個字像一把冷刀從屋外削進心口,霜風先來,梧桐先感,然後才是自己,季節是外殼,真正被震動的是「人」,梧桐成了作者的鏡子:葉片落、身影稀,梧桐無語,卻在宣告你也該聽見風、該看見自己。
「渾無處、回避衰容。」你可以把這句轉譯成,怎麼照哪個鏡子,都覺得自己像剛熬夜哭完,兩個黑眼圈,那種「臉上有故事但不想講」的樣子。年輕時進夜店、躲月光;中年後,躲鏡子、躲晨光,但已躲不掉自己,因為「衰容」不是表面鬆弛,而是時間在你身上留下的胎記。
「問公何事?不語書空。」這裡大有玄機。問的是「公何事」:公或許是風,或許是梧桐,或許是自己。但最熟悉的版本是你對自己說:我怎麼了?結果反而拿手在空中書寫,寫得不是字,而是無字。這是語言失效的瞬間,是明明想說,卻懶得說的「我累了」。
所以,這闋詞開場就兩條線:一條是「季節/時間」,一條是「身體/空間」,梧桐不語,鏡子清晰,這不是浪漫的「秋意」,而是「先老」的節奏,你以為是落葉在飛,卻是自己在掉落。
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輪班式活著
詞走向中段,東坡不用誇飾,不再豪氣,只說三個「一回」:
「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這三句很像真實的生活節奏:隔天出差、隔天感冒、隔天懶得出門,今天你醉,明天你病,後天你懶,你在這條人生線上錯層、錯拍地活:
- 醉:你還想對世界說什麼,你喝一杯,是為了活得像沒被時間撕裂,你說「我只是放鬆」但實際上你在對抗冷。
- 病:你不得不面對自己身體的提醒,醫生一句「你得注意」不只是囑咐,而影像化為「你變慢了」的標籤。
- 慵:你覺得連呼吸都懶得參與,房間亂、訊息不回、鏡頭抓不到焦點,這不是情緒低落,而是身體與時間共謀的停滯。
這三班交替,是蘇軾的生命輪值,以為自己還能常駐於「青春模式」,但霜風、病體、慵懶都在輪班出現,這不是敗退,而是「知道自己走不快了」之後的走法,這種轉場比起高歌,更需要溫度。
語言的沈默是為了養病
我們常以為詩是修辭學的運動,是格律與情感的對位法,但到了蘇軾這闋詞,我們才慢慢發現:語言不是拿來裝飾生命的,而是拿來養病的。

寫到這裡,蘇軾已經不是在談秋意、病痛或情緒輪值,而是讓我們看見,語言可以是一種自我療癒,但不是讓你恢復成以前的樣子,而是讓你在「不是以前的樣子」裡,學會活下去。這就是為什麼他在「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之後,緊接著寫:「朝來庭下,光陰如箭,似無言、有意傷儂。」
這是整闋詞的第一個語意跳躍,前段還是身體的語彙,醉與病、慵與疲,而這裡忽然來了個時間單位:「光陰如箭」,這個「箭」不是武俠小說裡的冷兵器,是你睡過一覺、出門開門、又一週就過了的那種箭;是你以為人生還有很多頁,卻突然翻到了秋天的那頁,然後你會問:我是不是漏讀了什麼?在這裡,時間不是靜靜地流,而是「飛霰式」的突刺,是晨間日光反射在地板上的斜斜白線,一掃而過,你甚至還沒站穩,天就黑了。
「似無言、有意傷儂」這句語感極其微妙,它的力量在於一種矛盾並置,「無言」和「有意」不該在一起,但蘇軾硬是讓它們靠在一起,好像那無言的背後,就是那最有意的刀口。這也是他晚年語言裡最深刻的智慧,沉默不是放棄表達,而是語言的第二種形態,這一句非常貼近現代感知。我們的日常其實充滿這樣的「似無言,有意傷儂」的時刻:
長輩的一句:「年輕人不要太累,但也不能太鬆」;朋友傳來一則已讀不回的訊息;某個會議上,你提出的提案被一句「先這樣吧」按下快轉鍵。這些都不是暴力,但都有效地削弱了你的氣息。東坡把這樣的語感寫進詩裡,他不直接指控世界如何對他不公,不再寫黃州苦雨那般的咆哮,而是用了極其微光的語言,讓語氣自轉,讓詩句微顫,這才是成熟的語言,不是語言長大了,而是語言老了,知道什麼該說,什麼說出來就壞事了。

變老的信號燈
而最精緻的安排留在最後:「都將萬事,付與千鍾。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蘇軾這個人,他最擅長的不是把酒入詩,而是把生命裡那些不能說的:老、敗、病、空、困、怠一併送進酒杯裡,倒進詩行裡,再在酒後,用詩語繞過命運的咽喉。
「都將萬事,付與千鍾」這句,其實並不真的「放下」,這種語氣太熟悉了,像是某位中年人對著年輕人說:「唉,算了,這些事我都看開了。」但你知道,他其實並沒有真的放下。這句話本身,就是一種「放不下的放下」,你越是說你看淡,往往是你心底仍舊沸騰。而蘇軾偏偏把「萬事」對到「千鍾」,你不會不知道「千鍾」不只是單純的數量詞,它是一種飲酒極限,一種生命負載的象徵。你把那麼多事,千頭萬緒,裝進千杯酒裡,喝不完的,就讓它變成燭光下的模糊記憶。
接下來那三個意象: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簡直是一場詩的顫動實驗:
- 你在「白」的酒花裡,看見一種輕微的死亡預感,那種像是病中面對的白布、白牆、白藥單。
- 你在「亂」的眼花裡,看見失焦的自己,那種來不及對齊的人生與身體。
- 你最後才走進「紅」的燭花裡,那是一點微熱,是還能活著的證據,是晚年裡不太肯定但還在跳動的信號燈。
這種色彩的遞進,不是簡單的視覺配對,而是從蒼白到模糊再到微光的精神轉向,這三個意象的排列不是寫景,而是在為老年與語言找一種亮度,蘇軾並不想讓我們記得他的情緒,而是想讓我們記得:人在晚年,還是可以有色彩的,只是那個色彩,需要文字來協助發光。
還好,我還在的老年哲學
這是東坡晚年的寫法,用不是「花」的東西,來寫真正凋謝的事。白,是生命裡最終的顏色,不是潔白,是蒼白,是洗去的顏料;亂,是視線的崩解,是身體的警告,是你以為還能聚焦,其實什麼都快看不清了;紅,是那一點還沒滅的火,是燭芯最末端的光,是在黑夜裡還閃的語氣。
你說他在寫老?不,他是在寫「老以後還能怎麼寫」,他在試驗語言的耐熱度,把老化這件事燒到極限,看還能不能有光。而這闋詞最偉大的地方,不是把情緒推到最滿,而是把留白給你,讓你去想像自己。他沒有說他病到什麼程度,他沒有大聲悲鳴、沒有呼喚理想,甚至連人生總結都沒有。他只是用很小的語氣說:我在老,我還寫,我還讓文字幫我過完一天。

你問蘇軾怎麼看老?他會用這首詞回答你:老,不是退場,是調頻。你以前聽重低音,現在你聽古典樂。你以前能說「我恨、我愛、我不甘心」,現在你可能只說「還好,我還在」。這不是示弱,而是學會讓語言跟身體一樣,仍聽得見氣音。這首詞最大的溫柔,就是它不抓人,而是等你自己進來,它不問你現在幾歲,只問你最近有沒有覺得,風比以前早來了一點。
他用這首詞完成了一件大事,把衰老變得不丟臉,把病痛變得不必隱瞞,把慵懶變得值得尊敬。這不是靠呼喊來完成的,而是靠語言文字本身的厚度與節奏。從霜風入梧桐到燭花紅微燃,我們一路讀下來,像是聽見一位老人不疾不徐地說話,話不多,卻都有份量。
這闋詞,其實是代替我們說出那些說不出來的老。
丁威仁 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