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
――〈箜篌引(公無渡河)〉
漢樂府〈箜篌引〉是古代朝鮮半島被翻譯為漢語保存下來的一首古曲,也是朝鮮文學史現存最早的古代歌謠之一。箜篌, ㄎㄨㄥ ㄏㄡˊ,是一種近似豎琴的樂器。
晉・崔豹《古今注・音樂》記載: 「〈箜篌引〉者,朝鮮津卒霍里子高妻麗玉所作也。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被發提壺,亂流而渡,其妻隨而止之,不及,遂墮河而死。於是援箜篌而歌曰:『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將奈公何!』聲甚悽愴,曲終亦投河而死。子高還,以語麗玉。麗玉傷之,乃引箜篌而寫其聲,聞者莫不墮淚飲泣。麗玉以其曲傳鄰女麗容,名曰〈箜篌引〉。」

十六字的情緒炸彈
你是否也曾站在人生的某個河邊,大喊「拜託你別過去」,結果對方說了聲「我偏要」,下一秒:Boom!人生翻船?如果你覺得這情境很熟悉,恭喜你,你已經和漢樂府詩〈公無渡河〉搭上了千年跨時空的情緒快車。
這首詩只有十六個字,但濃縮的情緒密度堪比一場短影音中崩潰落淚的轉場戲。全文如下:「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當奈公何!」請先不要用國文課本的聲音唸它,試試用現代語氣翻譯一下會變成什麼:「哥你不要過去,真的不要!欸你竟然還真的過去了!?看吧你淹死了啦!我現在是要怎樣啦!!!」

是不是瞬間有種熟悉的即視感?就像你看著摯友選錯工作、戀人陷入爛關係、父母拒絕看醫生一樣,那種「明明我都阻止你了,為什麼你還要硬闖」的無力感和崩潰,全寫在這短短的四句裡。這首詩不是古代的抒情,是古今通用的「情緒炸彈」。
八點檔河邊劇場:目擊、轉述、再創作
但這首詩背後的真實故事更讓人內心翻騰,據說故事是這樣的:霍里子高是一名河邊小吏,早上划船上班,突然目睹一名中年人披頭散髮,提著壺準備渡江,他的妻子在後面瘋狂呼喊阻止,但他不聽,最終溺水而亡。其妻哀痛之餘,彈起箜篌唱出這首歌,歌罷,自投河中殉情。然後子高冷靜地把這整件事與這首歌帶了回去,當成八點檔劇情唱給老婆聽,這裡就出現了一個非常現代感的對照組:
有事發生時,總有人是「目擊者」,也有人是「轉述者」,更有人是「創作者」,子高選擇做一個冷靜目擊的中立旁觀者,他沒有跳下去救人,只是把整段悲劇當成語言素材輸出給妻子麗玉,而麗玉則升級這段敘事,完成一首扣人心弦的歌,然後還教給鄰居。換句話說,這首歌辭從「目擊→記憶→轉述→創作→再傳唱」,整個過程就像一段高流量社群內容的誕生過程,只是它的主題不搞笑、不戀愛、不炫耀,而是「你不聽勸的後果」。
而這故事竟還有版本說是子高本人見狀太感動,才親自彈琴唱出此詩。究竟真相是哪個版本?已無從查考。但這種模糊正好體現了這詩的核心張力:到底誰是旁觀者?誰是無能為力的見證人?誰又是選擇性沉默的推波者?
當代網路社會也常見這樣的場景:有人明知風險還是執意要試;有人明知不妙卻選擇圍觀、拍照、上傳;還有人把災難變成說書內容繼續傳播。這首詩,其實早就預言了未來所有這些社會現象,只是它用十六個字完成了今日一整場TED Talk也未必講得完的情緒循環。
「公無渡河」是告誡,是懇求,是理智還存在時的最後一根稻草;「公竟渡河」是一種驚懼的瞬間,是你見證有人打開死亡之門的那一秒;「墮河而死」像極了你早就預料卻不願接受的失控結局;「當奈公何」則是最真實的情緒反彈,我現在是能怎樣?我還能怎樣?
這首詩,其實是一個關於「悲劇如何被看、被記錄、被傳唱」的縮影,它不只是悲劇,而是關於悲劇中的選擇、角色與傳播,它讓我們反思的不是河水有多兇,而是我們在看見別人步入深水區時,是出聲?沉默?還是寫首歌?

殉情的慘烈與留白的神曲
讓我們先回到那條河邊。你一定會想問:欸?這首詩裡怎麼都沒提那位妻子的後續?她不是唱完「公無渡河」後也投河自盡嗎?有沒有被救起?是的,這段劇情在詩裡其實完全沒提,只靠「本事」傳說流傳下來,這也說明了漢代人其實也很懂「留白」藝術。他們知道光是那四句詞已經夠炸,不必全部寫出來,讓觀眾自己腦補,想像力會更豐滿。
而這個「妻子唱完詞後跳河自盡」的動作,是這整件事真正炸裂的點。因為它讓詩不再只是記錄一場死亡,而變成一場「雙重毀滅」。那不是一人走錯路,而是兩個人被捲入同一場無能為力的失控劇碼,最後雙雙消失在水裡。

這裡要先給一個嚴肅但必須提出的角度:為什麼妻子要殉情?她是出於愛?還是絕望?還是想要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留下抗議?這不是個可以簡單下定義的問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投河不只是個人的哀痛,更是一種「語言的延伸」,當她再也說不出更多哀慟的句子,她選擇用行動代替語言,把整首詩的最後一句「當奈公何」實體化,變成「那我也只能這樣了」。這種決絕,今天聽來也許令人驚駭,但正因如此,這首詩才讓千年後的我們還是會被震撼。因為它不是淒美,而是淒厲。不是純愛,而是純裂。
然而,故事還沒結束。據說霍里子高聽完這段事件,無論他當初是親眼目睹還是回家被老婆轉述,他沒有哭、沒有崩潰,而是默默地把整件事背下來,唸給妻子麗玉聽。然後我們的女配角麗玉登場了。這位文藝才女選擇另一種方式回應這場悲劇:創作。她根據丈夫描述的旋律與情節,重新構曲、改編,加入個人語感與技藝,於是〈箜篌引〉誕生了。這不就是古代版的remix+cover+發行EP?最早的創作者是河邊那位唱歌的女人,但能夠真正流傳下來的版本,卻是經過轉錄加工後的升級版。
這裡有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麗玉做這件事,是純粹的悲憫?是藝術衝動?還是某種對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延伸?我們很難斷言。但可以說,這是一種典型的「悲劇情緒再製」行為:當你無法直接參與悲劇,你就用創作的方式為它開啟一個延續管道。而麗玉也並沒有把這首歌當祕寶收藏,而是教給了隔壁鄰居麗容。從此,一傳十、十傳百,這首詞就變成人人會唱的漢代爆款神曲。

漢代迄今的悲劇共感鏈
這裡,你有沒有發現一個模式?
1. 悲劇發生(男人溺斃)
2. 情緒爆發(妻子唱詞後殉情)
3. 第三者轉述(子高敘述)
4. 他人再創作(麗玉改編)
5. 其他人學習模仿(鄰居麗容)
6. 社會群體唱頌(全民K歌上線)
這過程就是情緒傳播鏈的完整示範,從目擊到轉述、從創作到傳唱,最後形成了公共記憶。從個人創傷,變成文化傷口,然後變成藝術遺產。這讓我們反思:悲劇真的只能結束在絕望嗎?或者,我們是否可以像麗玉那樣,在看見他人的悲劇後,不是沉浸其中,而是選擇用創作、轉述、記憶、教導的方式,讓那些來不及說完的故事,被好好記下來。

或許這正是〈箜篌引〉能跨越千年的理由,因為它不是一首封閉的絕唱,而是一個「你也可以加入合唱」的開放式悲劇舞台。如果說〈箜篌引〉的故事只是一場古代的殉情悲劇,那我們就真的低估了它所承載的東西。它不是關於愛情有多濃烈,也不是想教你殉情多浪漫。恰恰相反,它是在悲劇之中,默默提問一個當今依然重要的課題:
「當你阻止不了一個人走向崩潰,你還能做什麼?」這不是古代人才會問的問題。這是現代每一個關心親人、朋友、愛人、社群的我們,每天都可能面對的現實:你發現有人正一步步走向一場災難,情緒崩潰、自毀式選擇、心理疾病邊緣……你在旁邊看著、喊著、試圖攔住,卻發現一切都太慢、太晚、太無力。
這首詩的情感張力,正是源自這樣的「明知結果卻無法改變進程」的痛苦,那是一種人類最原始的無助感。千年前的人面對河水,千年後的人面對生活壓力、社交焦慮、職場失序、愛情創傷、身體老化⋯⋯,其實本質是相通的。而「當奈公何」這一句正是我們時代最需要的問句,它翻譯成現代白話就是:「我們還能怎麼辦?」有時候這不是自暴自棄的問句,而是誠實的探問,我不只是想知道答案,而是想知道是不是還有人跟我一樣無能為力?是不是有人願意和我一起面對這種「沒有答案」的狀況?而這時候,「共感」這件事就變得非常關鍵了。麗玉重新譜曲、鄰居學會吟唱,這不只是藝術創作的過程,它是一次語言層次的心理急救,她們透過轉述、歌唱、記憶、模仿,把一件本該沉入河底的悲劇,用語言救起,用聲音撫平。
這就是人道主義最核心的精神,我們知道我們不能解決所有悲劇,但我們至少可以不讓那些故事白白消失。我們可以用記得、說話、書寫、陪伴,讓那些看似渺小的生命依然被世界記住。
你說,現代人哪還有人唱詩來療傷?但你仔細想想,我們每次在社群上寫下一句真話、轉發一段動人影片、留言鼓勵一位正經歷黑暗的人,不也正是在延續這個「箜篌引模式」?
當我們無法阻止一個人想要投河,我們還可以選擇拉住他站在岸邊。當我們無法把人從痛苦中扭回來,我們還可以告訴他:「我聽見你了。」這不就是創作、教育、關懷與寫作最根本的出發點?而這首詩的可貴之處,正在於它留下了一種「非逃避」的書寫方式,它不是站在上帝視角說教,而是用一種極其民間的語氣,告訴我們:悲劇不一定能避免,但至少我們可以面對它。
聆聽與承擔的自我修煉
更進一步說,〈箜篌引〉提供了一種對待人性脆弱的方式,不是去強化那些「為什麼你這麼弱」的責難,而是去理解那種「有些人就是沒辦法再撐下去」的真實狀態。而這種理解,恰恰是今天我們最需要的修煉之一,因為在速食情緒、論戰氾濫與是非錯亂的社會裡,最稀有的資源就是你願不願意停下來,先聽一聽呼救者微弱卻隱含著潛台詞的聲音。
〈箜篌引〉是兩漢文學送給現代人最溫柔也最慘烈的一堂課。它教我們不要急著對別人的選擇做評價,而是試著去承擔那一句最沉重卻也最有力量的問句:「當奈公何?」這句話,或許沒有標準答案,但只要你願意陪著問下去,它本身就已經是答案的一部分了。
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首帶著文本移植、傳抄與再創作痕跡的作品,它的力量在於情感的共感與跨時代的轉生。
丁威仁 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