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讌,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水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操〈短歌行〉
《三國演義》作為一部歷史類的長篇通俗小說,使三國時期的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其中曹操便是以「梟雄」的姿態廣為人知:從斬殺呂伯奢一家的無情,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狡詐;從劫持徐庶母親的陰險,再到處死華陀的疑神疑鬼。
曹操是命世大才——檢閱曹操的存世詩文以及相關史傳文獻,不禁令人想起橋玄當年對曹操說過的話:「天下將亂,非命世之才不能濟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
道德瑕疵不要緊,才智出眾才是我的菜——曹操的內心戲

曹操在〈短歌行〉一詩中感慨時不我與,尤其一想到過去周伯西昌乃至齊桓、晉文的偌大德業,也只能借酒澆愁,並表達出求賢若渴的心理,日日夜夜思著、盼著,恨不得能攬盡天下能人,甚至還藉盤旋的烏鵲遲遲不肯擇木而棲為喻,深化個人愁緒,最後則以山之高、水之深形容自己海納百川、唯才是舉的意向。
那麼,曹操眼中的能人究竟需要具備什麼條件呢?不外乎「智」與「才」二者。
曹操自幼「機警,有權數」,但「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叔父看不過去,就向曹操的父親曹嵩告狀。曹操為永絕後患,一天,在路上遇見叔父,便佯裝自身因中風而嘴巴歪斜,叔父見狀,連忙將此事告知曹嵩。但曹嵩見曹操並無半點異狀,心生疑惑,就把曹操找來問話。沒承想,曹操竟若無其事地表示:「我沒有中風啊!恐怕是因為叔父不喜歡我,才在背後誣陷我吧!」最終導致叔父失去了曹嵩的信任。
這則故事將曹操的權術表露無遺,姑且不論曹操究竟是許劭口中的「治世能臣」還是「亂世奸雄」,都隱約顯露出他那非同一般的「智」與「才」。不過相較於德行,曹操更重視才能,所以惜才、重才。
程昱曾經建議曹操趁早對劉備下手,原因在於「劉備有雄才而甚得眾心,終不為人下」,但曹操卻是英雄惜英雄,既認可劉備有雄才,又認為不能「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這一方面是基於審時奪勢、權衡天下的考量,一方面則是惜才的結果。
曹操重才,強調「事君之道」必須「量能處位,計功受爵」,尤其正值「求賢之急時」,在這迫切用人之際,有才之人可遇不可求。曹操甚至否定了「軍吏雖有功能,德行不足堪任郡國之選」的說法,還主張但凡具備「治國用兵之術」,那怕「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也將一併任用。所以,曹操在律令中曾經提及:儘管過去季闡收受賄賂,但仍舊被任命為「濟北相」,這正是由於他是能人的緣故。而一度反叛曹操的魏種又何嘗不是如此!
撥亂反正的一帖良藥:從實際出發
務實是身處亂世的曹操能夠嶄露頭角的一項個人特質,尤其曹操懂得思考的重要性,往往能從實際出發,根據需要而不盲從世俗。於是可以看到曹操在〈善哉行〉一詩中批評道:「痛哉世人!見欺神仙。」這與他擔任「濟南相」期間「禁斷淫祀」的舉措兩相呼應。甚至在聽聞寒食禁火是為紀念介之推被大火燒死的說法後,就以吳地也沒有因為紀念伍子胥被拋屍江中而禁水,所以明令禁止北方部分地區的寒食風俗,畢竟天寒地凍,一旦禁火,恐怕「老少羸弱,將有不堪之患」。
講究實際的曹操,目睹漢末官場亂象叢生,「姦邪盈朝,善人壅塞」,他在〈薤露〉一詩中就曾經抨擊道:
惟漢二十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為貫日,已亦先受殃。
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宅京。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為哀傷。
指責漢室任用缺乏智略與才能的何進,導致政權旁落,造成董卓恣意廢立乃至劫弒君王的局面,洛陽為之大亂,最終董卓挾持漢獻帝遷都長安。
而曹操這位極富雄才大略且深具遠見的領導者,並不能忍受一個失序的天下,他的〈對酒〉詩便呈現出了憧憬中的理想藍圖,聖君賢相、禮法社會、孝義人倫、民用無匱,其中還特別提到「三年耕有九年儲」這個為預防災荒所設置的傳統措施,由此簡明而具體的敘述觀之,在在體現出曹操的務實心態。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禮讓,民無所爭訟。三年耕有九年儲,倉穀滿盈,斑白不負戴。
雨澤如此,百穀用成,卻走馬以糞其土田。爵公侯伯子男,咸愛其民,以黜陟幽明。子養有若父與兄,犯禮法,輕重隨其刑。
路無拾遺之私,囹圄空虛,冬節不斷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
其他諸如在城門懸掛標誌著法不分貴賤的「五色棒」,以及頒訂救濟災民的律法〈贍給災民令〉,乃至整頓地方「以白為黑、欺天罔君」的不良風氣,與明令遏制復仇、厚葬的觀念等等。曹操還以身作則、以上率下,不僅禁止內眷焚香,也力行簡約之道。莫不彰明曹操重視實際的踐行態度。
時不我與的憫世情懷
惜才、重才和務實心態都是曹操踐行胸中大志的體現,而在〈度關山〉一詩中,曹操指出:「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可以說既凸顯了人本思想,又強調君臨天下以維護秩序的必要。可天下秩序的恢復,談何容易!所以曹操的〈秋胡行〉一再感慨「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四時更逝去」,甚至念叨:「不戚年往,憂世不治。」表明渴望長壽的關鍵其實在於「憂世不治」,他的〈步出夏門行〉也說:
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盈縮之期,不但在天。養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總盼著「壯心」能在有限之年發揮最大的效益。
然而,在恢復天下秩序的過程中,曹操不僅歷經了生靈塗炭的不堪,也能對麾下戎馬一生的軍士感同身受。所以,曹操在〈蒿里行〉一詩中對義軍討伐董卓之事表達出了深沈的哀思: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凶。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表明在各方勢力的算計、角逐中,百姓的生命財產安全卻成了最大的犧牲品。
還有〈苦寒行〉一詩所體現軍旅生活的艱辛與勞苦,乃至〈卻東西門行〉所述:「田中有轉蓬,隨風遠飄揚。長與故根絕,萬歲不相當。奈何此征夫,安得去四方。戎馬不解鞍,鎧甲不離傍。冉冉老將至,何時反故鄉?神龍藏深泉,猛獸步高岡。狐死歸首丘,故鄉安可忘?」哀嘆天下秩序尚未恢復,軍士無法解甲歸田,再熟悉不過的故鄉,也就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豈不恰恰體現出曹操那深切而充滿人情的憫世情懷?
曹操具命世之大才,且懂得從實際出發,可以說詩如其人,簡明古直而呈現出悲天憫人的胸襟,儘管在市井傳聞中聲名不佳,實則卻是一位極具魄力的政治家。放眼寰宇海內,又有幾位堪比曹操的領導者呢!
林佑澤 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