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在這個焦慮如影隨形的時代,人們無時無刻都在尋找內心的平靜。安心,或許是最強的超能力。孔子曾指點我們,個人先真誠、誠實的捫「心」自問,然後再以內心的「安不安?」作為行為的判準。如果覺得心是安的,就堅定前行;如果此時的答案,心是不安的,就要重作檢討。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廣闊的非洲草原上,晴空萬里,一群野馬悠然吃草,一隻突如其來的吸血蝙蝠飛竄而出,叮咬其中一匹野馬。劇痛驀然襲來,那匹野馬怒火熾烈地驚恐狂奔。憤怒驅策牠不斷地奔跑,如離弓箭矢般奔馳不已,直至力竭倒下,生命戛然而止。
然而,蝙蝠所吸吮的血量微乎其微,遠不足以致命。真正帶來毀滅的,是野馬難以控制的憤怒與恐慌――牠被疼痛驅策,因焦躁而瘋狂,最終耗盡自身所有力量。死亡,不是來自傷害,而是來自情緒失控。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這樣的情景,不僅僅發生在草原上,也映照著人間百態:一場微不足道的爭執,可能演變為長久的對立;一次無心的冒犯或過錯,本該是輕微的波瀾,卻因我們無法冷靜,情緒覆蓋了理智,在憤怒與焦慮的推波助瀾下,問題層層升級,最終釀成難以挽回的局面。

在這個焦慮如影隨形的時代,人們無時無刻都在尋找內心的平靜。安心,或許是最強的超能力。

提及孔子,我們往往將他視為道德的守護者;然而,孔子的思想,遠不止於道德教化與禮治規範,他的思想遠比世人所想的更具突破性,他是指引人心如何在混亂世界中尋得安定的智者。孔子更關心人如何在世間找到真正的「安身立命」之道。
人生如何才能「安之」?如何找到一種足以維繫一生的安心力量?這份「安心」,該如屈原〈離騷〉所說:「雖九死其猶未悔!」 即便歷經磨難,仍不悔初心。這種安心,不是一時的情緒安撫,而是生命的終極選擇。

曾經,弟子宰我問孔子:「父母過世後,天下通禮皆須守孝三年,為何如此之久?」宰我質疑,三年不為禮樂,「禮必壞,樂必崩!」那麼,當舊穀已盡,新穀成熟,也「鑽燧改火」地改用新木取火――歷時一周年後,是否已可回歸生活的正軌?
對此,孔子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若在守孝期間,你依舊食美味之飯、衣華美之錦,你能安心嗎?」宰我誠實地回答:「我可以安心。」孔子便說:「既然你能安心,那就去做吧。」

終身都在追尋周公「制禮作樂」腳步的孔子,他最在乎的就是禮樂之教,認為是治世安民的根本。他深知,「禮」,是用來檢則人身,使人行有所依;「樂」,是用來和諧人心,使情感得以調適,這兩者相輔相成,構成了理想的社會秩序。因此他周遊列國,欲以禮治理想取代各國的競爭兼併,使人心有所依歸,人人以德立身,社會祥善。然而,禮樂雖為人生不可須臾離身之道,是儒家思想綱領,卻在父母之喪的三年期間內不能為之。
這是因為,人子對於父母,「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在父母生前沒能及時行孝,「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所以處父母之喪,常悲咽、酒肉絕,「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當此之時,「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的典章制度,譬如鄉飲酒禮、鄉射禮、燕禮、聘禮、覲禮……,都不能如常施行。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不過這裡,「不為」的重點是,必須出自內心真實的哀慟之情:飲酒食肉不覺味美、聞樂聲不覺歡樂、不求安適而「寢苫枕塊」地枕臥在草墊石塊上,甚至不能停止悲傷地「哭晝夜」,所以在父母喪期內,凡宴飲、禮儀三百與交際等,都在「不為」;反之,如果為人子,而已經沒有了肺腑之情的傷痛之感,那麼就算勉強他「不為」禮樂宴飲,也只是一種外在的形式,淪為空殼罷了。

但所有的禮制、禮儀,都不是為了表現給別人看的,「禮」是出自內心的真情實感、具有情感價值,否則就沒有必要了。守孝之道,不是刻板的規範,是發自內心的無盡哀痛與誠敬。如果心中仍存哀痛,則華服珍饈皆無味;倘若心已平靜,則形式的堅持亦無意義。這就是《論語.八佾》孔子說的「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禮節如果不是「仁、禮合一」,沒有了內心的真誠,徒具形式的外在儀節又有什麼可貴呢?

所以孔子與宰我這場問答的核心,不在於是否遵循儀節?是否「既殯食粥,居倚廬,斬衰三年」?而在於內心有否真實情感?
孔子未曾強加答案於宰我,也未要求他遵循外在規範,而是引導他直面內心,審視自身的坦然與安定――「安不安」的答案與抉擇,從來只存在個人身上,不在他人那兒;如何行止?端視個人真情實感,而情感是無法勉強的。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孔子深知,安心來自內心真誠以及對自身選擇的坦然。安心,不是外在強加,而是順乎本心。倘若安心無悔,則隨本心而行;若仍心存哀戚,則無違其情。
因此,當孔子在宰我離去後,他說宰我「不仁也」,這裡的「不仁」之評,或非斥責,而更近乎客觀陳述――孔子指出宰我的內心未存哀痛,若勉強守喪,反而失卻禮意,這是坦然陳述而非責難。
否則,先允他依心而行卻又背後批評,豈不自相矛盾且顯不誠?孔子素來言行一致、直言示誡,《論語》中無論他對子貢說:「賜也,非爾所及也」,或責備子路「野哉!由也」,以及當和葉公意見相左時說:「吾黨之直者異於是」,都不迂迴掩飾。

孔子教化天下,不僅在於「禮」的外在規範,更在於「心」的內在誠敬。所以,「惟在喪,則皆不為」,不只是約束行為,更是尊重心靈、順應人性,使哀痛得以抒發;而禮,也不是強制人心的僵化教條,是順應人性、契合情感、尊重個人選擇的準則。是故安心與否?行止如何?都不是形式的約束,是繫於內心的誠敬――「禮」必須植根於真誠,才能成為安定人生的基石。

安心:生命價值的終極實現

孔子指點人,要求個人先真誠、誠實的捫「心」自問,然後再以內心的「安不安?」作為行為的判準。如果覺得心是安的,就堅定前行;如果此時的答案,心是不安的,就要重作檢討。
我國傳統哲學多是「生命哲學」,要為芸芸眾生找到一種能夠使人安心、進而建立起自我價值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安身立命」。
心安,則身安;所以想要安身,就要先安「心」,這裡的「安」是作動詞用的安定、定住其心;然後才是形容其內心定靜的「不動心」、「安定」狀態。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所以,安心不僅僅是一時的平靜,而是一種我們對待世界的態度,亦可以成為我們終其一生的生命底蘊。歷史長歌中,許多人為了自身的「安心」而做出重大抉擇:

  • 屈原一腔熱血,為楚國悲歌涕泣的他,面對滿目瘡痍的家、流離失所的人民,最終選擇投身汨羅,卻留下了「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千古絕唱!
  • 杜甫悲憫天下,面對自身貧困,稚子餓死、茅屋為秋風所迫,依然懷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大愛!
    他曾賦詩:「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就像葵花、豆蔓追逐陽光的本性,他憂國憂民的忠愛本性,即使在劣境中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 台灣著名作家王溢嘉,放棄台大醫科畢業的富貴路,投入台灣早期落後的醫學教育,創辦《健康世界》雜誌,再創辦野鵝出版社,以思想為志業,堅持「寧為野鵝尚高飛,毋為馴鵝漫流年」的熱情人生。
    如此「可以為之生,可以為之死」的無可動搖選擇,而非謀生寄託,才是其心之所「安」啊!

這些生命的選擇,無一不是在追尋自己內心的安定。可知安心,不是逃避,也不是妥協,而是一種甘心與無悔的決定。
一顆能定、靜、安的心,讓我們在世俗洪流中能夠堅定信念,不會隨波逐流而漂泊動盪,能夠從容地踏上自己所選擇的路,無怨無悔地活出屬於自己生命高度與厚度的人生。

世人奔競,往往試圖在變動的現實中抓住某種確定性,卻總在焦慮中失去了自己。

有人期待名聲如潮水般湧來,又害怕潮水退去後只剩孤寂;有人竭力尋找安穩歸處,卻因過度追逐而讓心境更加躁動。如影隨形的焦慮,人人彷彿都在為某種不安而奔忙、被無形的壓力推動著,渴求一絲心靈的安適。
在焦慮彌漫的時代裡,人經常迷失在情緒與混亂中,難以找到內心真正的寧靜。然而,真正的安心,不是來自外在富足與穩定的條件,而是人生要找一件不後悔的事來做,一種能讓人勇往無畏、堅若磐石的人生志業。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的顏淵,為什麼孔子卻以「賢哉!」讚美他?――孔子正是看見了顏淵的恆心。
一般而言,「民無恒産,因無恒心。」人在飢寒逼仄下想要守住樂道的心是很難的。顏淵卻能做到「不改其樂!」他已經找到足夠維繫一生、不改其志的人生羅盤了。
《大學》也為我們指出一個方向:「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知道何時該停止無謂的焦慮與欲望――安心,並非來自外在環境,而是源自我們的選擇與信念。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當我們誠實審視內心,能夠找到人生的終極價值後,便不會因焦慮、動盪而迷失。它讓我們在困境中無畏前行,在風雨中安穩屹立,而能做到孔子說「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堅忍不拔。即使在顛沛的困頓中,哪怕只是一頓飯的短暫時間,都不會違失它,從而能夠擁有真正安定的人生。

這不僅僅是情緒的解方,更是人生的指標。
當一個人知道何時該止?不再追逐名利浮華,才能建立起穩定的內在;穩定讓人得以沈靜,定靜之後心便能生安,安則無懼。因為他的心中有光、有燈塔,所以《論語》說:「君子不憂不懼」,既不懼怕未來,也不擔憂匱乏。這不只是儒家哲學,更是現代心理學的核心。

安心,不是屏蔽煩憂,是在洞察萬物後的專一,堅定,靜定,不復搖擺地聚焦努力。

孔子見過動盪,見過失敗,也遭遇過危機,但他未曾消極退縮。他曾經在陳絶糧,隨從的弟子很多已經衰弱到起不了身。這時,子路怒氣沖沖地問道:「君子亦有窮乎?」上天的磨難考驗,難道都不區別君子、小人嗎?君子也應該經歷如此艱難的困頓窮阨嗎?孔子則從容地回答:「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君子、小人的區別,只在不論何時何地何種困阨,君子永遠都會守住道德底線。

人的確無法決定自己所將面臨的難題,險阻與考驗總是不擇人、時、地;我們唯一能夠決定的,就是面對困境時的態度和努力。我們可以自做主的部分是,究竟要與世浮沉而隨波同流,抑或要如聖人之當行而行、無所顧慮,不論窮通都無所怨悔?這樣的堅定專一態度,不正是焦慮世代最需要的療癒方?

真正的安心,來自心中的那份穩定。它像山,巍然屹立,風雨來襲也不搖動;也像水,自由流轉,遇阻時輕輕繞行、從容前行,順應生命律動而依舊向前。所以最強的超能力,不是戰勝世界、戰勝他人,而是能夠安住自己的心。
確定的目標可以湧泉出無畏的精神,做到困頓中不憂懼。所以篤定立志、找回本心、定靜安住,那是一種能讓我們在行走之間篤定,在選擇之後坦然的安定感。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明代王陽明忠諫卻被杖打,負傷貶謫瘴氣蛇虺的貴州龍場驛,他在遙遠的南國秉志堅定地對諸生說,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在茫茫大海的無數驚濤裡、崎嶇世路的無盡蜿蜒中,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注定只能萍飄流蕩,到達不了目的地,一如野馬淹沒在停不下來的憤懣中,永無止境地消耗內損。

如果我們篤志無悔,則無論環境如何變遷,在激湍奔騰時可以高昂放歌,水面沉靜時便如鏡映月。始終不變的是,一往不顧地朝目標邁進,不會因為外界的擾動而迷失方向,時刻都依循自己的軌跡前行不輟。是故安心,也如朱熹詩作所說的: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源頭活水讓我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所以能在浮世的萬變中不驚不懼,在困局裡尋得方向,不迷惘,也不停滯――人生的風雨,用安心守候。

能夠安心的人,不是沒有痛苦與挫折,而是不被現實牽絆,能夠以穩定的內在標準審視自我的人生選擇,在動盪中從容找到自己的穩定節奏。

譬如偏鄉的一位教師,他在貧困的鄉村裡堅持教書多年,儘管資源匱乏,待遇微薄,但卻不曾動搖初心。因為「只要學生在我面前,我便知道自己選擇是正確的。」他的安心,來自信念與無悔的奉獻。
又如一名工匠,他放棄了年輕時的安穩工作,選擇傳統手工藝,儘管外人無法理解,仍然執著於每一道雕刻細節。因為「我的每一筆雕刻,都是歲月的印記。」這便是他的安心。
也如城南小巷那間靜靜佇立的古老陶坊裡,眼神溫和的陶坊師傅,日復一日地揉捏泥土,他不曾質疑自己的選擇,不和他人做比較,不因市場變動而改變風格。他的雙手覆滿歲月的重量,掌紋留下鏤刻的痕跡。他的釉色具有獨特脈絡,造型也有無聲的韻味――忠於自己的手藝,他就能夠安心。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安心,如山之不動。流水無聲,卻承載著歲月的重量。

一位少年來到深山古寺,衣衫滿是塵土,眼神藏著積累的焦躁與困惑。他跋涉千里,為了尋找內心的答案。過去他一直相信,只要足夠努力,總能找到一條足以安頓自己的道路;可是,他走得越遠,心越是空虛。
「大師,為何我仍無法安心?」少年問道。
老僧沒有回答,他只微笑著,倒了一盞茶。清澈的熱氣升騰,繚繞於木桌之上,安靜地輕舞。
「喝茶吧!」僧人輕聲說。
少年端起茶盞,輕輕啜飲,茶香在口腔中漫開,一股微苦過後,竟是回甘。他忽然覺得,片刻的寧靜竟然讓他遺忘了所有的奔波與疲憊。他望著裊裊升起的茶煙,恍然大悟。「安心,是不必奔逐的東西,對嗎?」少年喃喃道。
老僧點頭:「安心之道,如品茶。你焦急,它便苦澀;你專注當下,它便回甘。」

安心,不在遠方,不在遙不可及的未來,而在每個當下――審視自己是否能夠接受自己的選擇,專注於眼前、品味生活的韻律,而不再徒勞奔逐。

幾乎是千古以來最受歡迎的豪放詞人蘇東坡,他一生仕途坎坷,貶謫的足跡遍布各地,「崎嶇世味嚐應遍」的他,卻說:

安心,是最強的超能力!

遣子窮愁天有意,吳中山水要清詩。

東坡在百死千難,「魂驚湯火命如雞」的命懸一線恐慌後,被貶黃州。他又賦詩: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東坡的摯友王定國由於烏台詩案牽連,也遭貶謫。他被貶至西南,好在身邊有著柔奴相隨。柔奴又名寓娘,歌喉婉轉優美,善談笑,在貶謫偏遠的四年時間裡,始終不離不棄地陪伴在側。終於,歷盡艱辛後歸來,王定國宴請蘇軾,柔奴獻歌。東坡問柔奴,西南水土不好吧?她竟從容地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大受感動,於是填詞〈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能在逆境中隨遇而安,磨難中淡定堅守,最後,「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斯為安心!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