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喻

鄭板橋「詠竹」說: 「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摹繪出傳統文化中竹子備受讀書人喜愛的特點,也凸顯自己矯然不群的丰姿。讀書人往往以竹節象徵氣節,傳統繪畫中,「畫竹」也頗受歡迎,這些都是一種以竹為喻的用法。

林保淳 教授

竹喻

「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這是清人鄭板橋「詠竹」的詩句。鄭板橋一生孤介清高,不興學官場逢迎之態,對竹子情有獨鍾,擅長書畫,更常以竹子為題材。這兩句詩,以竹子的「有節」、「不開花」為重點,既摹繪出傳統文化中竹子備受讀書人喜愛的特點,也凸顯出自己矯然不群的丰姿。

其實,竹子是會開花的,平均約六十年開花一次,比鐵樹還要難得,而竹子結花之時,也就是其生命周期終止之時,以開花作為自己最燦爛的生命終結,等如是為自己寫下生命最後的一個彩頁。竹花呈稻穗狀,淺白成串,有時會帶有點淡紫色,條條下垂,千絲萬縧,往往同時而開,頗為壯觀。花落結實,狀如稻穀,稱之為「竹米」。竹米色有褐有紅,其味清香,據說是「非竹實不食」的鳳凰的最愛,以之蒸煮,比糯米更加有味,食之可以輕身益氣,因其罕見,所以珍貴異常。竹米也就是竹的種子,落土後,要5〜10年才會再發芽生長,然後枝連脈結,又蔚然成為一大片的竹林。

竹喻
竹喻

古代讀書人之所以喜愛竹子,取其高標直立,任雨打風吹,猶然屹立在地,它的根深藏於地底,再堅硬的山岩、土壤,都可以頑強生長。鄭板橋膾炙人口的〈石竹〉詩,就寫道「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既是寫石上之竹,更是寫自家風範。

竹節

竹子有節,節節而高,可象徵讀書人所最重視的氣節;而體幹中虛,外表堅硬,而內心謙虛,是以通常多與「君子」繫聯為一,號稱「君子竹」,這是從《詩經.衛風.淇奧》寫出「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後,就形成的傳統。自此以後,文人雅士,莫不以竹為尚。
魏晉間有「竹林七賢」,據載籍所述,就是常遊於竹林之內而名聞天下的。儘管學者陳寅恪認為山陽一地不產竹子,「竹林」一詞,可能是從佛教的「竹林精舍」附加上去的,1960年南京出土的南朝大墓的磚畫有「榮啟期與竹林七賢」的圖像,八人皆倚樹而坐,卻無一根竹子,或許可以印證陳寅恪的說法;不過,自東晉以後,竹林已成為清介、雅致的象徵,卻是毫無疑問的,此所以王羲之在暢敘蘭亭雅聚時,也會強調「此地有茂林修竹」。

竹喻

「畫竹」是中國傳統繪畫中最普遍、也最受文人歡迎的題材之一,歷代的「畫竹名家」,從五代南唐的李坡、北宋的文同與蘇東坡、元代的趙孟頫、明代的王紱,到清代的石濤、鄭板橋,民國的吳昌碩、張大千,無慮數百位,都各有作品傳世,可謂漪歟盛哉的了。

以竹譬喻「君子」,其實是文學上常用的修辭技巧,屬於「隱喻」的一種。

無論任何事物,都是不可分割的全體,但「譬喻」就是得刻意將其分拆,挑選出其最獨特的類似點,其它都可以完全忽略掉,而這獨特點的拈出,就勢必先有縝密的觀察,然後再發揮其無限寬廣的想像力,將兩者繫聯起來。在此情況下,事物其他的不同點或全體狀態,都可以是不相關的,就好像神射手射楊柳葉,百步之外,只有箭頭指向的定點;也如將油倒入瓶中的賣油老翁,眼中只有瓶口那個銅錢的方孔,這叫做「技凝於神」。

竹喻

中國最早的詩歌《詩經.衛風.碩人》中,有幾句非常膾炙人口的詩句,是用來形容春秋時期衛國的美女莊姜的,「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柔荑」是指蘆葦新生的柔嫩細長的白芽;「凝脂」是指白色凝固的油脂;「蝤蠐(ㄑㄧㄡ‘  ㄑㄧˊ)」是指天牛白嫩嫩的幼蟲;「瓠犀」是指瓠瓜白雪雪的種籽;「螓首」是指像蟬一樣寬廣的額頭;「蛾眉」是指像飛蛾般細長的眉毛。如果我們純粹將這些動植物直接畫在一個美女的臉龐上,豈不就成了妖怪,哪會有絲毫的美感可言?殊不知,詩人運用譬喻,只是取其白、柔、細、長、寬等的特點,而這正是當時人的審美觀所著重的美女的特點,手是又細又長又白,皮膚則是細嫩的白,脖頸也是白嫩嫩的,牙齒又整齊又潔白,額頭寬廣,眉毛細長,正活脫脫地呈顯出其丰姿與美貌,所以成為千古絕唱。

擅於譬喻的人,可以將兩種看似完全不相關的事物,尋找出常人意想不到的關聯性。〈碩人〉這篇的作者,就提供了非常完美的示範。古代詩歌經常有如此令人的驚豔的譬喻,離愁、別恨、人生,本來與白髮、流水完全不相關,但卻可以說「白髮三千丈,離愁似箇長」、「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東流人不知」。白居易〈琵琶行〉、劉鶚《老殘遊記》,都用了許多具體的形象,去形容抽象的琵琶聲、王小玉說唱的歌聲,更是大家都熟讀的了。化虛像為實像,最是詩文名家拿手的慣技,名篇麗句,簡直是俯拾皆是,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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