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典意象營造華美聲籟的現代詩人
從屈原〈九歌〉的「目眇眇兮愁予」,和辛棄疾〈菩薩蠻〉的「江晚正愁予」中走來,朝著向晚的青石街道走去……瘂弦說:「鄭愁予的名字是寫在雲上。」那貴族的、東方的、淡淡哀愁的調子,造成了一種雲一般的魅力。
「愁予風」不同於同時期擅寫晦澀詩風的其他詩人。他的詩具有古典意象,像從音韻柔美的宋詞中脫胎出來。早期的浪子情懷、中期的山水情感、近期的禪佛靈氣,都有佳作。
流行了兩千多年的漢語詩載體,從文言轉為白話,要如何在通俗如話、平凡無奇的語體文中提煉詩意、鍛鍊詩語,讓白話詩也能像古典詩一樣韻味無窮、使人吟詠再三?鄭愁予在新詩強調詩體解放與自由之後,於「新詩再革命」的五○年代,復以凝鍊、嚴整而堅實的字句,在靈動的詩意間猶自重視美的紀律。〈錯誤〉中,詩人運用了很多古典意象,如江南、蓮花、東風、柳絮、跫音、春帷、馬蹄……,並脫胎換骨成現代白話。楊牧在〈鄭愁予傳奇〉說:「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形象準確,聲籟華美,而且是絕對的現代的。」詩意飽滿、大膽奔放,又兼具古典美的新詩體裁,是詩人鄭愁予特有的風格。
由於場景和人物的泛化,情感的針對性隨之擴大,詩中人物都可以是「我」的移情或替身,因此鄭愁予否認他是「浪子詩人」。他所信仰的「仁俠精神」,也意味著一方是俠客仗劍出遊,另一方是深情的等待,所以儘管「我」不是「歸人」,這首詩卻未必是情詩或過客心態。
寫作〈錯誤〉時年紀還很輕的詩人,對於中國語言卻有著高度的嫻熟與精鍊,詩中無論意象、句式、韻律與修辭,都有著令人驚豔的呈現。
1988年,52歲的鄭愁予接受台北《中國時報》邀請,從美國出發,與攝影家柯錫杰共同進駐東南諸嶼,首次回到先祖的土地,進行包括廈門、南安、晉江、東山島及崇武島的《孿生的海岸系列》書寫計畫。
駐島駐點時,他晨昏觀察這些島嶼的風雲幻變,聚射諸島與金門、台灣的歷史、地理聯繫。詩人的行腳處,在鼓浪嶼,「是一個從泰西『橫的移植』過來的島,與廈門不即不離,與金門抬頭見喜,正是在感覺的射程內」,又在日光岩望金門,碧波粼粼的海水,漁舟點點,和任何一張海景圖畫沒有不同,「只是那島——烈嶼,可能與世界任何一個海島都不相同。沉著的砲眼、安定的旗,岸灘上鋼網鐵棘的拒馬層層列陣,『森嚴!』這個字的意義我頓然了悟。」
在廈門,島東北隅一個小漁港的瞭望點直接望向金門,小鎮中心立著一棟頂塌牆穿的樓房,據說這是823炮戰時被金門大砲擊毀的紀念標本,以原樣保存。而廈門何厝,有著海堤、平灘、木麻黃和「戰火傷痕」。這個「要塞」與金門曾經「接戰」頻繁,雙方過去隔日互轟宣傳砲,也是國軍假想反攻登陸的灘頭。詩人想起兩岸冷戰炮擊的年代,與作家舒凡、黃春明訪問金門,「入夜便聽到砲聲隆隆,現在推測方位,那些夤夜流星正是從這個小鎮投射的。」
南安石井,居民半數以上姓鄭,先祖的來時路,詩人的複雜感覺湧現……
有時看雲霧過來,有時看雲霧過去,
他說:「如果物體在空間上有八個方向,金門的六個方向都接壤大陸的土地」、「金門雖扼著海陸要津,卻未能窒息大陸,大陸也未能奈何這海島。」
水有緣、岸有緣,這個邊緣是在大地之母的同一子宮孕而出的,「孿生」的不僅是山川面貌,也是文化靈魂,這是命定的「緣」。
千年的歲月漫漫,潮汐是緣,日出月沒也是緣,兩岸永生在緣裏。 」
不過,也有金門人傳說鄭成功為收復台灣而「伐樹造船」,使得原本青翠蓊鬱、古木參天的金門,變得童山濯濯、黃沙遍野、種植困難——今人的「破壞生態」之說讓鄭成功擔了不少罵名。但據後世學者考證,鄭氏修船造船隻的木材係取之大陸,且金門也無足夠造船的樟木。
還有另一樁紛擾的「成功沈王」公案,則在1959年8月22日艾瑞絲颱風來襲時,因沈埋地下長達297年、由遼藩寧靖王朱術桂撰作的「皇明監國魯王壙誌」,伴隨著遺骸、朽棺殘片、3枚永曆錢幣、破磁碗等 神奇出土,洗刷了鄭氏冤屈。《明史》曾說:「(魯王)以海遁入海,久之,居金門,鄭成功禮待頗恭,既而懈。以海不能平,將往南澳,成功使人沈之海中。」然據壙誌所載,魯王係因哮喘病逝,「中痰而薨」。魯王從魯而浙、而閩、而粵,首尾十八年,間關海上,漂泊諸島,力圖光復;然而獨木難撐大廈,落寞的身影最後終究沒入蒼茫海天。
2009年,金門迎來了第一尊鄭成功雕像,雕像戰袍上有著雲龍、山水紋圖,是明代武服閩南繡風。袍底邊山水雕出海浪翻騰氣氛,再現當年鄭成功揮師台灣驅逐荷蘭殖民者的統帥風采。
2011年,鄭愁予在金門土地上寫出《和平的衣缽》詩文集,集中有〈當撞響和平之鐘到八百二十三聲〉、〈煙火是戰火的女兒〉、〈飲酒金門行〉等作。
2017年魯王400週年冥誕時,金門文武百官聚集在太武山下小徑村的魯王墓舉行公祭,鄭愁予領銜兩岸三地共十位詩人,圍繞著南明與金門土地氛圍創作、贊詩,重現義薄雲天、豪氣干雲的南明史。
報導文學家楊樹清、張麗珠教授 合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