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鄭愁予是以古典意象營造華美聲籟的現代詩人。他對於中國語言有著高度的嫻熟與精鍊,無論在意象、句式、韻律與修辭上,都有令人驚豔的表現。早期的浪子情懷、中期的山水情感、近期的禪佛靈氣,都有佳作。

2005年6月24日,延平郡王鄭成功第15代直系裔孫、詩人鄭愁予「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落腳在先祖踏過的土地。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尋醉?
到金門去!
邀飲明月……山海也同醉
醉得你形骸化入自然連影子也不見

聚飲?
到金門去!
主人慷慨群賢豪興
而戰地訂交以啥為憑?
哈!飲高粱酒者方稱得性情中人。

獨酌?
是的,在金門獨酌!
那就擔一甕金酒爬上太武吧!
(昨日買的黑標,今日買的紅頭)反正都宜
微醺……在山頭舉甕臨風
飲者乃有仙者之姿
豪興起時,大口吞浪如鯨之嘯海
當懷思遠人,就閉目坐定
輕啜芳冽猶吻之沾唇……

祭酒?
酹天?
則金門的見證
永遠是歷史的預言
在此登高有台
等待落霞有鷗盟之灘
為的是遠矚
山海一色,兩門對開……
當千帆競渡滿載
儘都是酒甕漁鮮
天使啊,拿酒來!
這一大白就敬了咱們的和平女神吧!

現代詩人鄭愁予(1933~),本名鄭文韜,出生於山東濟南。鄭愁予很早就發表作品,十六歲時曾自費出版詩集《草鞋與筏子》,近八十歲時還在創作。一九五六年紀弦創立現代詩社,他是發起人之一。
鄭愁予先後出版了《窗外的女奴》、《衣缽》、《雪的可能》、《燕人行》、《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和平的衣缽》等詩文集,詩作常被改編成為傳唱樂曲。在華人世界裏流傳最廣的一首詩是〈錯誤〉,詩中,「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歷久不衰,深受讀者喜愛。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一般認為鄭愁予的詩作有著濃濃的古典神韻,主要來自於對他成名作品〈錯誤〉、〈情婦〉的深刻印象,漂泊的風格中帶點旖旎的溫婉與柔情,也成為他的標記。其實鄭愁予的書寫題材很廣,包括臺灣山林、海洋、漂泊、古典、異國想像與生命隨想。不過,不管是哪種題材,鄭愁予式的語言很容易辨識。最主要的特點,就是詩人有意識的遣詞用字,喜歡透過典雅又精簡的語法,把看似鬆散的白話文,組織得寓意深遠、精緻剔透,擁有如古典詩歌般雋永的韻味。

飲酒金門行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近年來,「金門」是鄭愁予心中一道重要的風景;想要探索他的金門以及對祖先鄭成功的情懷,我們且以上面這首〈飲酒金門行〉作為序幕,循著他的腳步,走進他心中的「南明」與「思明」歷史風景。

飲酒金門行〉是旅居美國、任教於耶魯大學的詩人鄭愁予,在2000年接受金門詩酒文化節邀請所賦的詩。詩中,上下古今、穿越時空三百多年,詩人先將場景拉回鄭成功從金門遥望廈門的練兵台,再到「等待落霞有鷗盟之灘」的金廈水域。

出身軍旅家庭的鄭愁予,青少年時期舉家遷台。隨著父親的征戰、母親的大後方遷徙,抗戰時期逃難的悲慘、流浪以及大江南北壯麗的山水,深深地烙印在他心中,成為日後創作的泉源。2003年中秋夜,隔海相望的廈門島和金門島,在隔絕了五十四年後同步施放煙火。金門煙火燃放儀式的點燃者鄭愁予,寫下了〈煙火是戰火的女兒〉,並有〈八二三響禮炮〉、〈飲酒金門行〉、〈大膽島童謠〉等多首對這座海島繾綣深情的詩作。祈願和平的〈當撞響和平之鐘到八百二十三聲〉:「所有騰飛的鳥/鳥羽都閃現鴿子白/所有迎風的樹/樹枝都搖出橄欖青……」,被鐫刻在以當年烽火砲彈鑄成的「金門和平鐘」旁。
2005年,宇宙的浪子,過客變成歸人。客居美國三十七年後,鄭愁予循著先祖的來時路,「情歸浯江,落籍金門」,並以延平郡王後代子孫的身分祭祖。鄭愁予達達的馬蹄,自此長駐金門。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讓自己回到「南明」的土地上「思明」, 他說:「好美麗的古崗湖呀,綠透了我的心房,如月白如霜,陣陣清風陣陣涼,南明往事話興亡,魯王舊墓桂花香,折得呀一枝,教我寄何方?」〈古崗湖畔〉是島鄉孩子多能朗朗上口的一首歌謠,浮現了南明與國族的土地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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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1644年,崇禎甲申,明思宗(後改「毅宗」)自縊於煤山,正史所記載的「明」王朝覆亡以後,旋有福王由崧在南京的即位,正式開啟了由福王、魯王監國、唐王到桂王的「南明」朝局面。那是一段播遷海上、艱辛萬狀的「扶明滅清」抗爭,為清廷載記的正史所不容。然而從福王即位到明鄭滅亡(永曆37年鄭克塽降清,西元1683),前後歷時達四十年。


由於後來延平郡王鄭成功以台灣作為反清復明的基地,在桂王死後仍沿用永曆年號,金門與廈門遂成為「南明」與清廷對抗的「中心」位置。期間,魯王朱以海曾經南來,鄭成功迎至金門以穩定軍心。
魯王在金門,疏謝「監國」號,「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他與庶民一起吃番薯,民間暱稱他為「番薯王」。當時和魯王一起居住斯島的,還有寧靖王朱術桂、明室遺臣王忠孝、南明兵部尚書盧若騰、沈佺期、徐孚遠等,他們在盧若騰的留庵宅第組「天地會」,魯王是精神領袖。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桂王永曆16年,永曆帝、鄭成功、魯王相繼離世。明鄭王朝內外交迫,盧若騰書為〈代延平王嗣子告諭將士〉,寫下「豈意根基甫定,中道棄捐」的痛心語,並接受鄭成功子鄭經邀請,赴台協助發展文教。不意風濤渡海途中,因受風寒,停船澎湖養病,客居澎湖未滿月而辭世。

戰地歲月,軍管當局曾經編印《民族精神教育》讀本點評南明人物,有「滿清入關,中原失統,錦繡河山,淪為異族,明室一般孤臣志士,不甘臣虜,紛舉義旗,撐持半壁,是曰南明」之開宗語,以及「弘光覆沒,魯王監國紹興,勢單力薄,輾轉棲遲金門」等敘述。「南明」和「明鄭」是明史遥遠的記事,是清廷臥榻上難容的一個印記;儘管《明史》正史以1644年崇禎自縊為明祚之亡,但南明四十年終是歷史上不容抹殺的一段發展。
那一段關係到金門的遥遠記事,則洎自唐王明隆武2年(1646),清軍破福州,延平郡王鄭成功會明室舊臣於烈嶼吳山,訂盟復明開始。從此,鄭成功以金門、廈門為中心的抗清鬥爭,長達十五載。

鄭成功東渡,駐守廈門時,思念明王朝,把廈門改為「思明」州。病逝台灣後,其子鄭經自廈入台襲職。康熙19年清軍大舉進攻金廈,廈門被清兵占領,終結了鄭氏政權……從南明到現代,詩人鄭愁予尋根發現係屬鄭成功的直系族裔,來自福建南安石井,於清初與戚繼光後裔,在施琅安排下為清廷招徙河北——本名鄭文韜的鄭愁予,「愁予」之名出自《楚辭.湘夫人詩》:「帝子降兮北渚,目眇兮兮愁予。」已經注定了個人生命史與華夏歷史的糾結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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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一首盛名的〈錯誤〉,是戰詩、還是情詩?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緩緩的馬蹄輕敲著青石的路面,達達的啼聲回響於安靜的街巷;達達的蹄聲繼續向前,旅人卻被觸動了……膾炙人口的〈錯誤〉一詩,幾乎人人琅琅上口,可說是鄭愁予流傳最廣、卻也是高度爭議性的一首詩。

詩中的「我」和「你」,究竟是不相干的旅人?還是男性敘事觀點的情婦?或是戰火煙硝下的閨怨?各有持論。關於這首詩,我們大概可以這樣看:

情歸浯江,落籍金門—詩人鄭愁予的「南明」與「思明」歷史情懷(上)

我不是妳所等待……


我是映入妳眼底,「過盡千帆皆不是」的一個陌生人,我只是個「過客」?
或者,我是妳所等待……但我不會為妳駐足
妳是我生命中的「過客」,同樣地,我也是妳生命中的「過客」?

抑或這本是一首戰詩?
戰鼓咚咚敲響,馬蹄雖然達達歸來……
「歸人」卻不是我能對妳許下的承諾。

詩人自己曾說,傳統的仁俠精神是他寫詩的一種主要內涵,〈錯誤〉是寫自己戰亂逃難的記憶。於是這首詩被披上了八年抗戰的離散外衣,具有妻離子散的中國苦難意象。思婦形象與描繪,則是詩人轉換投射的思想與精神變形。
但是作為閱讀者,當然你也可以提出不同於上述想像的詮解。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r)曾經宣稱「作者已死」當作品誕生以後,在所謂的詮釋「典範」外,讀者也容許自由地、「創造性詮釋(或轉化)」地參與創作工程。所以,你(讀者)的理解與想像,並不是「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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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是以古典意象營造華美聲籟的現代詩人。
從屈原〈九歌〉的「目眇眇兮愁予」,和辛棄疾〈菩薩蠻〉的「江晚正愁予」中走來,朝著向晚的青石街道走去……瘂弦說:「鄭愁予的名字是寫在雲上。」那貴族的、東方的、淡淡哀愁的調子,造成了一種雲一般的魅力。

「愁予風」不同於同時期擅寫晦澀詩風的其他詩人。他的詩具有古典意象,像從音韻柔美的宋詞中脫胎出來。早期的浪子情懷、中期的山水情感、近期的禪佛靈氣,都有佳作。

流行了兩千多年的漢語詩載體,從文言轉為白話,要如何在通俗如話、平凡無奇的語體文中提煉詩意、鍛鍊詩語,讓白話詩也能像古典詩一樣韻味無窮、使人吟詠再三?鄭愁予在新詩強調詩體解放與自由之後,於「新詩再革命」的五○年代,復以凝鍊、嚴整而堅實的字句,在靈動的詩意間猶自重視美的紀律。〈錯誤〉中,詩人運用了很多古典意象,如江南、蓮花、東風、柳絮、跫音、春帷、馬蹄……,並脫胎換骨成現代白話。楊牧在〈鄭愁予傳奇〉說:「鄭愁予是中國的中國詩人,用良好的中國文字寫作,形象準確,聲籟華美,而且是絕對的現代的。」詩意飽滿、大膽奔放,又兼具古典美的新詩體裁,是詩人鄭愁予特有的風格。
由於場景和人物的泛化,情感的針對性隨之擴大,詩中人物都可以是「我」的移情或替身,因此鄭愁予否認他是「浪子詩人」。他所信仰的「仁俠精神」,也意味著一方是俠客仗劍出遊,另一方是深情的等待。所以儘管「我」不是「歸人」,這首詩卻未必是情詩或過客心態。

寫作〈錯誤〉時年紀還很輕的詩人,對於中國語言卻有著高度的嫻熟與精鍊,詩中無論意象、句式、韻律與修辭,都有令人驚豔的表現……

文待續

報導文學家楊樹清、張麗珠教授 合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