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公子納蘭性德的友情與愛情

納蘭性德是清代烏衣門第的純情詞人,天真機敏,又善騎射,發無不中,曾多次隨康熙出巡,並奉使黑龍江;卻在風華茂盛的31歲時畫下了休止符,只留下時人稱讚「家家爭唱《飲水詞》」的美譽,以及朝鮮詩人說「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的讚歎。
多情公子納蘭性德的友情與愛情

吳兆騫因「丁酉科場案」被株連流放寧古塔。位於今黑龍江省牡丹江岸處,一個極其偏遠苦寒、歷來少有生還者的流放重地。顧貞觀得信,難過得夜不成寐,在北京千佛寺大雪之夜寫下了兩首〈金縷曲〉,哀怨情深: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顧貞觀〈金縷曲.一〉

顧貞觀的曾祖顧憲成是明末東林學派的領袖,大學士明珠是康熙時的權臣,聽說顧貞觀的才名,聘請他為兒子納蘭性德授課;納蘭性德則不僅是「清初第一詞人」,也堪稱詞壇發展的最後明珠,兩人成為忘年交,顧貞觀並為納蘭性德編訂了《飲水詞》。
納蘭性德讀〈金縷曲〉後泣下數行,認為媲美李陵的〈別離詩〉和向秀悼念嵇康的〈思舊賦〉,並求父親明珠相救。康熙20年,歷盡營救,總算「絕域生還吳季子」,吳兆騫歸來。

納蘭性德(1655-1685)自幼聰敏,22歲成進士,出入扈從,善騎射,發無不中,曾多次隨康熙出巡,並曾奉使黑龍江,完成聯絡邊境各族反擊羅剎的準備;他更是烏衣門第的純情詞人,伉儷情深、身無姬妾,詞集中也全無狹邪冶遊之作。在聲色自奉的貴族世冑中,如鳳毛麟角般。然而這樣的人生,卻在風華茂盛的31歲時畫下了休止符。他突得寒疾,七日而死。只留下時人稱讚「家家爭唱《飲水詞》」的美譽,以及朝鮮詩人說「誰料『曉風殘月』後,而今重見柳屯田」的讚歎。

納蘭性德雖然獲得帝眷、出入侍從,肉食錦衣、朱輪華轂,父親又權傾一時,他卻有著迥異朝廷權貴勾鬥爭權,以及一般貴冑子弟沉湎聲色惡習的澹遠心境。他經常流露不願阿世媚俗、不慕榮利的胸中摯情,〈金縷曲〉中他曾說:「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摸魚兒〉又說:「休太息,須信道、諸公袞袞皆虛擲。」他對虛擲歲華於袞袞官宦的生涯,似有著無比的勘透與不以為然;對於宦海浮沈、身不由己,以及官場小人捕風捉影,一如群犬之逐聲亂吠,更有著無比的嫌惡。

他所嚮往的,其實是林泉高隱、自由自在、遂其所願的生活。他在與顧貞觀酬唱的〈虞美人〉中,充分流露出迥異於富家貴冑的情志,絕不似清初盛世下權貴;他澹泊自守、厭惡世俗夤緣求進的心情,在這首〈虞美人〉中躍然紙上:

多情公子納蘭性德的友情與愛情

眼看著那些庸劣之徒逐利爭名,一如淮南王劉安一人得道成仙,家中的雞犬都跟著升天一般,納蘭性德寧願與好友顧貞觀,就像北宋名詩人黃庭堅與秦觀(黃庭堅行九,人稱「黃九」;秦觀行七,人稱「秦七」),哪怕多病與長貧,都不改素志地筆耕詞壇。至於那些向擾攘紅塵競相逐利的人,就任由他們取笑「瘦狂」吧!那些腦滿腸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人,是不會了解瘦狂者用心之所在、更不會理解「瘦已勝肥,狂又勝癡」之理的。

納蘭詞悽婉動人,纏綿婉約,有一種頑豔的哀感,總是浸淫在一種深切的哀愁中,充滿了感傷情調與悲涼氣氛,與其盛世公子的身分並不相合。而他的愛情彌篤,繾綣情深,也深深打動著人心。

他的原配盧氏,婚後三年因難產去世,他的悼亡詞不少於二、三十首。曾說:「青衫溼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鰈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在〈浣溪沙〉中,他又一往情深地追思往事道: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沈思往事立斜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多情公子納蘭性德的友情與愛情

他追憶兩人鶼鰈情深,亦如女詞人李清照與趙明誠。李清照每與趙明誠在飯後烹茶賭書,須是正確說出某件事出自哪本書哪一卷哪一頁哪幾行?才能喝一口茶。可是兩個人往往因為開懷大笑以致茶水翻覆懷中,反不得飲了。納蘭曾說:「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當時以為應該可以天長地久的,所以認為兩情相悅是尋常之事,哪裏知道天竟奪良緣,伊人竟然永逝?只留下納蘭一人無限追憶,憑弔不已!

詞中,納蘭獨立斜陽,深陷在往事回憶裏,無限追悔當時未能好好把握短暫的相處時光,滿懷悵憶佳人之慟!他甚至還在夢中夢見亡妻歸來,澹妝素服,執手哽咽,臨別更賦詩贈言:「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醒來於是寫下〈沁園春〉,其中有言:「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他又因月起興,賦作〈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同夕)如環,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這首〈蝶戀花〉是納蘭詞的代表作之一。他以月比人,憐惜天上明月在一個月中只有一夕能圓,其餘都缺,但如果真如其妻夢中所言:「銜恨願為天上月」,終能似月輪般皎潔常在,那麼自己已如冰雪之心,也還是願意為她重新轉熱的。他說明月雖然堪憐,猶得皎潔常在;自己卻已夫妻緣絕,相見無因,悲傷更甚明月。所以如今也只能空自羨慕簾間呢喃輕語的雙燕,強說花間雙蝶便是由兩人所化成。哀婉悲淒之情,令人咽淚,讀來令人不忍。

三十一歲是一個太年輕的句點,或許就像他題贈好友顧貞觀的〈金縷曲〉所說:「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納蘭性德就是那個偶然誤墮紅塵的天上謫仙人,天生明慧,不耐俗塵。也或許是「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龔自珍語)的納蘭性德,「倜儻寄天地,樊籠非所欲」吧!

張麗珠 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