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婦搧墳
莊子某天出遊經過一座荒廢的墳場,看到有一個穿著白色孝服的年輕女子,正拿著扇子對一座新墳不停地搧風。莊子感到十分好奇,便趨前探問。女子面帶悲傷地說:「這是我丈夫的墳墓,他生前我們十分恩愛,而今不幸意外死了,讓我悲痛欲絕,不過丈夫臨終前依依不捨地請求我,若是要改嫁,一定要等墳頭乾透才可以再嫁。我想著這新墳的土如此厚實,哪有那麼容易乾透呢?於是就用扇子搧墳了」。莊子聽完冷笑一聲,心想,怎麼會有如此心急的妻子,虧她還說生前相愛?不過看那女子手腕嬌軟,舉扇無力,便提議自己可以幫忙搧。接著使用了道法,讓墳土很快風乾。寡婦順手拔下一根銀釵想送給莊子作為感謝,莊子沒有接受,而是跟她要了那一把扇子。回到家中,他把少婦搧墳的事,向妻子說了一遍。
莊妻道德制高點的旁觀
莊子的妻子田氏聽完,怒罵那個女子真是世間少有的薄情!莊子也感嘆說:「生前個個說恩深,死後人人欲搧墳。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田氏聽了很不高興說:「你怎麼可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將天下婦道家看做一樣?實際上每個人的賢愚善惡都不同,你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看成一樣無情,帶累好人,我無法認同。」
莊子也不甘示弱回答:「不要空口白話,我假如發生不幸,以妳如花似玉的年紀,難道捱得過三年五載?」
田氏表示「有志婦人勝如男子。」並說:「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侍二夫。哪裡有好人家的女兒會吃兩家飯,睡兩家床!如果我真遇到這樣的不幸,改嫁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別說是三年五載,就是一輩子,我也絕對不會做!甚至在夢裡,也不會出現。」
莊子搖搖頭回應,難說,難說啊!田氏更加憤怒,罵到,像你這樣沒仁沒義的男人,才會死了一個又娶一個,休了一個又納一個。我們女人,一鞍配一馬,不會改嫁讓人恥笑!你現在又還沒死,怎麼就在這裡冤枉人說著就一把搶過那把扇子,撕了個粉碎。莊子不想再爭吵,只希望她能說到做到,田氏也便作罷。
試探
過了幾日,莊子忽然生病了,而且病情嚴重,田氏在床頭泣不成聲。莊子說:「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惜前幾天扇子被你撕碎了,要是還留著,就可以給你搧墳呢!」田氏聽完雖然怒不可遏但仍安慰丈夫別多心,並保證自己也是大家閨秀,讀過書、知禮節,發誓絕不改嫁!如果丈夫不信,願意立刻死在他面前。莊子說,娘子竟然如此有情有義,我莊某死也瞑目了。說完就闔眼死了。田氏撫屍痛哭,想到生前恩愛,痛苦得寢食俱廢,並在左右鄰舍協助下,安排殯葬事宜。由於莊子是頗有名望的隱士,來弔喪的人絡繹不絕。
莊子死後第七天,來了一個穿著華麗、風度翩翩的年輕男子,還帶了一個老僕人,自稱是楚國王孫,曾經和莊子約定,想拜在他門下,今天特地來拜訪。不料見莊子已死,悲從中來,連聲啜泣,並脫下華服,叫僕人從包袱裡拿出素服穿上,在靈前跪拜,遺憾沒能得到莊子的親自教導,希望為他守孝百日,以盡私淑之情。說完,又跪拜了一回,然後淚流滿面請求與田氏相見。
田氏覺得不妥,再三推辭。王孫請僕人帶話說:「古禮記載,雖然男女授受不親,但只要是世交好友,妻妾也可以不必迴避,何況我與莊先生有師生之約啊!」田氏只好與王孫相見,治飯款待。
田氏一見王孫長得如此英俊,頓時就動了心,恨不得有機會多接近他。王孫提議在她家借住一百天,一是為了守孝,二是為了看看莊子留下的著作,仔細拜讀。田氏很爽快就答應了,安排王孫住在靈堂左側的廂房。每天以哭靈為由,前往廂房與王孫攀談,幾天下來,對王孫更加愛慕,不時眉來眼去,情不能已。那楚王孫只有五分,田氏倒有十分情意。只是礙於新寡,又是女追男,遲遲不敢表白。
半個月後,田氏有些按捺不住,悄悄地把老僕人叫進她房間,拿出一甕珍藏的好酒招待,打聽他家主人是否已經婚配。老僕人說尚未娶親。田氏心中暗喜,又問他主人想要什麼樣的女子才肯婚配?老僕人說:「我家主人曾偷偷告訴我,像您這樣的女子,讓她非常傾心。」田氏喜上眉梢說:「我正希望嫁給您家主人,您老人家願意撮合我們嗎?」僕人面帶為難說:「主人也覺得是挺好的一段緣分,只是礙於他和您的丈夫是師徒,就怕別人議論呀!」田氏急忙說:「他們二人只是生前曾經約定而已,又沒有師徒事實,更何況我們住在深山裡,還有誰會來議論呢?老人家請您一定要幫忙成全,我一定會好好答謝您。」老僕人答應了。田氏又囑咐說,要是他肯,請立刻來房裡告訴我,我在這裡等。
田氏焦急在房裡走來走去,恨不得拿繩子把那王孫綁來,就這樣一直等到天黑,也沒等到回覆。她忍不住摸黑走到靈堂,想偷聽左邊廂房的動靜。忽然靈堂上有個聲響,她心虛以為是亡夫顯靈,嚇得直發抖。連忙回房拿燈過來查看,才知道原來是老僕人喝醉了,竟躺在靈堂桌子上呼呼大睡。田氏不敢驚醒他,悻悻然回房。
隔天一早看見僕人在外頭散步,田氏喜孜孜把他叫進來,問他情況如何。僕人說:「主人覺得沒有實際拜師不算師徒還說得過去,但是還有三個難題恐怕仍是阻礙:首先靈堂還擺著棺材,二人就在原地拜堂,實在於心不忍。第二,莊先生是賢人隱士,與您夫妻恩愛,而主人才疏學淺,恐怕會被您嫌棄。第三是我家的行李還沒送到,連聘禮筵席的費用也沒有。所以現在成親行不通啊!」
田氏聽完哈哈大笑說,這三件事,根本不是問題!首先棺材不吉利,我馬上叫人搬到後面柴房,就解決了。第二件說我丈夫是有道德的隱士,完全不是事實,他當初曾因無法持家而休了妻子,大家都罵他薄情寡義,只有楚威王慕他虛名,請他當宰相,他自知無法勝任,才逃到這裡。上個月他上山碰到一個寡婦搧墳,說要墳頭乾了才改嫁,我丈夫竟然調戲她,還奪她紈扇、幫她搧墳,最後並把扇子帶回來,還是我把它扯碎的哩。我們並為此吵架,有什麼恩愛?你家主人年輕好學,前途無量,而且又是楚國貴族,我也是貴族的女兒,門當戶對,這是天定的姻緣。第三件聘禮筵席的錢,別擔心!我不需要聘禮,筵席也完全包辦,這裡還有一點私房錢,你拿二十兩白金給你主人買套新衣服,他若同意,今天晚上就是黃道吉日,立刻成親。
僕人收了二十兩銀子回來,王孫只好答應了。田氏歡天喜地脫下孝服,梳妝打扮,穿上鮮豔的紅色禮服,叫僕人抬走莊子的棺材,停在後面的破屋裡。又打掃靈堂,張燈結綵,擺設酒席。當晚,大廳燈火輝煌,二人站在花燭之下,交拜完畢一起進入洞房。
喝了合巹(ㄐ一ㄣˇ)酒,田氏正要脫衣服,這時王孫緊皺眉頭,倒在地上,雙手按住胸口,說心口疼痛無法呼吸。田氏立刻替他按摩胸口,仍然痛苦不堪,口吐白沫,奄奄一息。田氏心急問老僕人怎麼回事,僕人說主人這是老毛病了,每隔幾年就會發作一次,無藥可醫,唯有活人的腦髓用酒兌服,馬上就好。平時發病就會跟楚王要一名死囚,殺了取出腦髓服用。現在身處深山,恐怕活不了了。
田氏心中閃過一線生機,問說那死人的腦髓可以用嗎?僕人說,凡是死後未滿四十九天,腦髓沒乾枯也可以用。田氏露出笑容說:「太好了!我丈夫才死二十天,趕快開棺救人吧!」於是點了燈,拿了斧頭,到後面柴房劈開了棺材。
這時躺在裡面的莊子嘆了口氣,推開棺蓋,挺身坐了起來。
——這一場莊子對人性「惑」與「誘」的考驗完成了;但遊盪在道德、情慾間的愛情結果,是令人遺憾的。
妻死,莊子鼓盆而歌
田氏嚇得無法站立,斧頭也掉在地上。莊子瞪大眼睛說:「娘子,快扶我起來呀!」田氏不得已,只好顫抖著將他扶起。莊子提著燈,田氏跟在後頭,進了屋內。田氏大驚,廳堂的鋪設依舊,但是王孫主僕二人卻不見蹤影,於是故作鎮定說:「自從你死後,我天天悲傷哭泣。想到古人還有還魂的故事,也希望你復活,所以用斧頭劈開棺材。真是謝天謝地,你果然重生了,真是萬幸啊!」
莊子聽了低聲說,多謝娘子如此情深。只是你還在守喪,為何穿著紅色禮服呢?田氏說,因為要開棺見喜,我怕衝撞不敢穿孝服,所以才穿紅衣取個吉兆。莊子提高嗓子說:「那你不把棺材放在正廳靈堂,而是丟在柴房裡,難道也是吉兆?」田氏頓時啞口無言。
莊子又見桌子上杯盤狼藉,也不想再問,只是叫她去溫酒。莊子喝得酩酊大醉,拿出紙筆寫出四句:「夫妻百夜有何恩?見了新人忘舊人。甫得蓋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搧乾墳!」田氏看了頓時羞慚滿面,無地自容。
莊子說,我讓你看看兩個人,順手往外面一指,只見王孫主僕走了進來,田氏大驚,不知所措。轉身一看,莊子不見了;再回頭,連楚王孫主僕也消失了。原來這一切都是莊子的分身法術啊!
田氏自覺沒有臉面對丈夫,於是解下腰帶,上吊自盡了。莊子便把她放入那個破棺中,用瓦盆當樂器拍打著,唱起歌來。然後放火燒了房子,雲遊四海去了。
馮夢龍《警世通言》這個改編的故事,將重心放在對人性的考驗上,改變了莊子原來的哲學思考。後來清代小說名著《紅樓夢》的〈好了歌〉也說:「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表現出同樣的唏噓感慨!——這個故事是一個虛構的故事,和《莊子》本意完全不同。但在加入人性的道德、愛情、情慾糾葛與考驗後,提高了戲劇性與娛樂價值。
至於《莊子.至樂》則述說莊子的妻子死了,惠施前往弔唁,卻看見莊子「鼓盆而歌」,正敲著瓦盆兒唱著歌。這裡表現的是莊子對生命「死而不亡」的看法,他認為生命本由一氣所化生、萬物是流轉的;現世生命只是不同階段的一個樣貌而已,實則其道都是相通的,既可以是莊周,也可以是蝴蝶,或螻蟻、瓦甓等,總之都無改於「真我」。因此對於妻子死亡這件事情,他認為是宇宙萬物不斷變化的結果――「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以此,面對妻子生命之回歸自然,他抱持順其自然的泰然態度。
商瑈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