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起杜甫,愛國詩人、社會寫實詩人是普羅大眾對其人與其詩的形象概括,尤其杜甫寫實性的詩作如「三吏」、「三別」等總能令讀者深刻的感受到作品中詩人透藉著沉鬱頓挫的筆觸所反映的人、世關懷。
杜甫這類寫實性較鮮明的作品,除了深刻的揭明社會歷史情境下人民的真實處境,更包含著杜甫寄予於事件背後對社會、朝政的反思與批判。被屏蔽於政治權力中心之外的杜甫,在政治的參與度上並沒有實際可以「有效發聲」的機會,因此他的創作,承載了詩人之於朝廷的種種心聲,也嘗試為那些被醉心於權勢角逐而天高皇帝遠的權貴們所忽略的人民百姓發聲。
杜甫的〈兵車行〉或許是詩人與百姓心聲宣洩的出口,也是杜甫詩作在風格表現上帶有社會寫實性的起點,奠定了日後「三吏」、「三別」等典型的社會寫實作品的寫作基礎。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是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眾聲喧嘩:揭開悲歌的帷幕
詩歌的開場,杜甫選擇以聲音的描繪起筆,揭幕經過募兵後,這些集結而來的行人漸與爺娘、妻子分離的場面。照理而言,將士出征前的整備氛圍當是嚴肅、凝重,不論是車、戰馬甚或是士兵都應當在有序的管列編製中靜待將帥發號司令。然而杜甫筆下的車聲、馬鳴聲,乃至於人聲的呈現,卻恰恰處於一種「失序」的狀況,似乎有意營造一個混亂的募兵召集現場,來凸顯此次募兵行為的非例行性、預期性。
失序的車馬聲又與失序的人聲形成同質性的對比,杜甫單單一句「哭聲直上干雲霄」便得讓人思考,究竟得匯聚多少親人經過竭力的「牽衣」、「頓足」、「攔道」仍無法阻止募兵令的執行,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兒子、丈夫漸行漸遠下的放聲大哭,才能夠覆蓋過車馬聲而響徹雲際。若失序的車馬聲,只是預告著倉促募兵於戰事的凶多吉少,那麼留下來的親人那些失控的哭聲,則是明白的覺悟到自己的骨肉、丈夫在渡過咸陽橋後,此行必不歸的結果。
聲不聞、眼不見:「君」的兩次直指
相較於親人聲嘶力竭地哭喊,行人的情緒反應則是在淡定中透顯著無從選擇的無奈。
一句「點行頻」的回應,說明了臨時募兵的頻繁性,同時也清楚地點明唐玄宗「開邊意未已」的野心便是今日募兵頻繁的主因。因此在初步回覆杜甫這位道旁過者的提問後,便順勢就戰爭對人民百姓所接連造成的衝擊,提出「君不聞」與「君不見」兩則反問。
就文本中的對話關係來看,行人所說的「君」,當是這位率先提問的杜甫。
是以行人與杜甫在「君不聞」與「君不見」的提問情境下,建立了當事人(行人)與見證人(杜甫)的關係,以反映戰事前線的人民,不論是留下的村民,抑或赴戰場的士兵皆在水深火熱的處境。
然若就募兵起因的根源來看,則行人所言的「君」,除了近指杜甫外,或許尚有遠指這位開邊意未已的唐玄宗的可能,則兩次「君」的直指與提問便形成了當事人(行人)與主事人(唐玄宗)的關係,反映的是人民對君王好大喜功下窮兵黷武、霸道行舉的隱含控訴。
忍氣吞聲:權力位階下的弱肉強食
詩作中行人僅以「武皇開邊意未已」概括「點行頻」的募兵原由,若就〈兵車行〉寫作時間約為天寶年間考索,則歷史上多有唐玄宗對邊疆少數民族如吐蕃、南詔發動進攻的紀錄,其中又以討伐南詔蠻大敗,造成六萬唐軍殉亡一事最為慘烈。為了補足兵力短缺的問題,時任宰相的楊國忠在包庇了伐蠻主將鮮于仲通的敗狀後,便派遣御史分道捕人送往軍所,這也就是杜甫筆下「爺娘妻子走相送」、「牽衣頓足攔道哭」的真實記錄。
從史事的記載可見,作為宰相的楊國忠充分的展現了其權力位階的優勢,不但包庇了鮮于仲通的失職,同時也在滿足唐玄宗開邊野心的意圖下,發令捕人從軍。因此,處在權力位階最低層的平民百姓,遂成為了服膺於楊國忠權勢下的各層官職苛捐雜稅的對象:留下來的人(健婦、長者)得在「千村萬落生荊棘」的生計困難下,另外負擔「租稅從何出」的經濟壓力;而離開的人(秦兵、役夫)則形同雞犬,不論長幼或守北防或派營田,任軍令勞役差遣調度。
於是,若從權力位階的關係思考,則在楊國忠強勢的主導下,或許行者遠指的「君」(唐玄宗)的「不聞」與「不見」是極有可能的,畢竟在鞏固自身優越權勢的目的下,楊國忠顯然選擇向唐玄宗隱瞞征伐失利的實情,而用盡一切方法滿足其開疆的野心;同樣的,權力位階較楊國忠低的地方縣官,也僅能夠服從其政令的要求向民眾「急所租」的施壓,以保全自身的官職與利益。至於毫無權力可言的平民百姓,則如俎上魚肉,任官員們宰割,縱然有苦,但弱勢的他們又哪裡能申恨、哪裡敢申恨呢?
聲聲相映:上天聽、下幽冥的怨
行人的娓娓道來,不僅道出了戰爭對人民百姓的直接衝擊,更揭明了上位者與權力者在野心與利益的追求下,草菅人命的諸般作為。而爺娘妻子的哭天與役夫的有恨未敢申,甚至一反傳統價值思維產生「生女好過生男」的念頭等,均反映著霸道政權底下弱勢者求生不得的艱難處境。因此不論是爺娘不捨兒子、妻子不捨丈夫被迫從軍的訣別痛哭;抑或戰死異地含冤訴哭的殉職軍魂,都是將現實生活中不敢言的怨與恨,轉化為無言的哭聲加以渲洩。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訴申的哭聲或直達天聽,或低迴幽冥,似乎都想在現實君王的不聞與不見的外,企求得以聽見他們訴冤的「他者」,以為受盡霸政摧殘的人民與役者伸張公義。
整首作品,最後以綿綿細雨聲作結,一方面寫照著淹沒在百草中的新舊軍魂死不瞑目的冤怨;另一方面也與開場四起的車馬喧囂聲鮮明相映,似乎暗示著一個惡性循環募兵的結束,與另一個惡性循環募兵的開始,只要君王野心未止,且不斷的受到權臣者的煽動鼓舞,人民百姓的悲歌將永遠不輟。
2022年02月24日俄羅斯以「非軍事化、去納粹化」為由全面入侵烏克蘭,衝突當日起正式白熱化為全面戰爭,並迅速發展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歐洲最大規模的戰爭。截至今日戰事屆滿一年,而戰爭卻仍然持續著,儘管其間歷經多次的談判,但未見停戰的曙光。
全世界都因這場戰事受到波及,其中最明顯的便是在民主國家紛紛對俄國提出經濟制裁下,隨著供應鏈的調整而直接影響物價,形成一波全球經濟通膨下的民怨。然最無辜者,莫過於流離失所的戰爭難民,莫過於因主事者的企圖與野心而喪生的軍役與百姓。倘若杜甫意外的穿越到了今天,他必然會詫異於一個文明的時代卻重蹈覆轍〈兵車行〉中的場景,他也必然會慨歎戰爭所導致的生離死別,為何總無法令「開邊意未已」的當權者有所汗顏、警惕,這才恍然大悟,人類總是善於遺忘的,所以歷史才會不斷重演。
許逢仁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