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收妳的腳是為了讓妳飛!
照片中燦笑的她,十二歲以前只能爬行、匍匐於地,無法離開地面;以後則拄杖而行。
背後多少的刀痕累累、血淚刻畫,才換得今日照片中的模樣——她,是當今台灣大學著名的戲曲音韻學權威:李惠綿教授。
從匍匐到柺杖支撐一身傲骨,齊邦媛教授序《用手走路的人》,在書序〈愛如一炬之火〉說:「有火便足以照亮……只要是輕風細雨,火就可以穩定燃燒。即使是狂風暴雨,內心火種不滅,依舊可以再度點燃。」走在風雨泥濘的荒徑,只要有著一盞心燈尋路,那愛人愛己的情懷,便可以「萬火引之,不熄不滅,其火如故。」
作家簡媜的〈姊妹情深〉則說數十年前,蒼天「在一名小嬰兒身上放置重軛時必然如此承諾:『在遙遠的未來,若妳抵達我心中的那座山,攀至峰頂,妳將看見只有我才能看見的風景。那時,妳會明白,我沒收妳的腳是為了讓妳飛!』」
「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堅強多麼不易!
迎風而飛,檢視半生行旅,李惠綿教授也曾陷溺在「不管再怎麼努力證明自己的能力,我永遠被另眼看待」的挫折與沮喪中。肢全者對肢障者根深柢固的絕對權力與虛假、恣意訕笑,著實讓她遭受到莫大痛苦與悲傷。「一個人出示他的傷痕不是為了博取同情,而是為了提醒那傷人的力道切莫再傷害任何一個身體不自由的人。」是在缺憾處提煉生命價值,在殘破中挖掘愛的礦脈,藉冷暖涵養善的火苗、憑無情再生感恩之心,她才化滄海為良田的。
而她,也曾經失去求生意志,不斷地思索「死」的意義,思考自殺者究竟是「結不成」抑或是「解不開」生死結?正豐盛甜美如滿籃鮮豔櫻桃的生命,下一秒可能撒了一地、遭人踐踏,「命運總是向無辜的人踢沙弄石,……命運女神會小心地瞄準,毫無忌憚地射出她輕率鎖定的目標。」――人生總難逃普遍存在的荒謬與無理。
而終究,她以書寫自身故事自我救贖、療癒。《用手走路的人》、《愛如一炬之火》分別獲得二○○○年中興文藝獎、二○一○年中山文藝獎。在鋪天蓋地瞽叟何其多的現實社會中,她寫出了不自由肢體下的皎潔靈魂。那是讓人淚眼捧讀的書,是用無境的淚水一字一句、一行一頁、一篇一卷所織成的生命實境紀錄。
良驥多苦!――生命的乾坤:站起來,才能看到更遼闊的視野
五○年代窮苦的台灣,小兒麻痺病毒正肆虐,一部分人的身軀被無情摧殘了,那就是一生一世啊!也包括日後站在台灣大學講堂、神聖殿堂上的李惠綿教授。她十月大時罹患重度小兒麻痺,而且特別嚴重,在十二歲以前都未曾站立過。
跛行者不論面對哪一種生活層面的困境,都必須憑靠自己的腳步,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跋山涉水、攀峰越嶺
由於匍匐而行、離不開地面、不能自行如廁,幼年她險些失學。屆齡入學的她,失學二週後逼著自己一天內學會「用手走路」――把不能走路的腳穿上拖鞋,先學蹲,再用手掌抓住鞋面,左一步、右一步蹣跚挪移,興高采烈地學會蹲著走路,才讓母親同意了她的入學。母親則頻頻點頭,衣袖上滿是淚水。
從爬地、蹲走到拄杖而行:十二歲,為求站立,她從台南鄉下離鄉背井,獨自前往蔣夫人宋美齡女士創辦的「台北振興復健醫學中心」開刀矯治、穿上背架、學習拄杖行走,扭轉被判定終身坐輪椅的命運。
但「人各有他的甘苦要受」,漫長的一生,路上仍充斥著不斷手術的劫難與曲曲折折、跌倒撫傷。就像在矯正脊椎嚴重側彎病房中的生命苦難與寥落滄桑,那種痛,孰能忍?身痛是無盡的椎心刺骨;心痛則是搥胸吶喊、想向天門擊鼓申冤、藏在「手背都是自己的指印與齒痕」的痛心疾首,那是任憑哭得心力交瘁也哭不完的心裡的痛。而她,只能讓台大椰林的風,吹乾眼中的淚水,讓兩脅下的枴杖成為支柱的力量,穩住微顫的身軀;再把有形的枴杖轉成無形的清風,成為扶搖而上的動力;最後,期望能化成無待的逍遙,做一個天地間形殘而神全的人,如大鵬展翼、高飛。
莊子「在生適生」的課題不止在生命意氣風發、飛揚跋扈的歲月,更是在風雨泥濘、顛沛困阨的時刻
「火傳也,不知其盡」的戲曲研究
戲曲音韻學,是李惠綿教授對自己一生立下的軍令狀。
李惠綿是中央研究院曾永義院士的入門弟子,薪傳其戲曲學研究,並專精於戲曲音韻學。
緬想小學時每天風雨無阻匍匐到隔壁鄰家看歌仔戲;母親為她借貸買下第一台黑白電視機,陪伴度過沒有玩伴的童年;大哥感慨:「我家妹妹就是從小看太多歌仔戲才這麼多愁善感。」常以兩條大方巾做水袖、坐在木板床上忽哭忽笑地獨自扮戲、偷偷哼唱的童幼年……這些往昔歲月中的點點滴滴,構築成了李惠綿教授日後專研戲曲以及成為「戲曲音韻學」專家的精神原鄉。
「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
嫻熟於元明清戲曲搬演的她,舉凡相互輝映的古典戲曲文本如元明雜劇、明清傳奇、崑劇、當代新編戲曲,以及古典戲曲表演和批評理論,尤其《中原音韻》等戲曲音韻學,都是後來寄身遊賞的奼紫嫣紅花園。也是她為了查取資料而經常跌倒滾落、或從圖書館高階摔下,而傷困斗室的「死生以之」、「九死不悔」。正是這些不論開在庶民之家斷井殘垣、或高堂華屋亭台樓閣,搖曳生姿、使人百看不厭的國色天香,沉澱了李惠綿教授的苦難記憶與攀爬頂峰的壯志,鎔鑄成為一生使命。
從書齋、講臺到劇場,輪椅上孱弱的身軀,是孕育戲曲研究諸多重量級著作:《中原音韻箋釋》、《中原音韻北曲創作論與度曲論之研究》、《戲曲表演之理論與鑑賞》……,以及創作歌仔戲劇本《宋宮秘史》,整編《長生殿》、《牡丹亭》、《玉簪記》的搖籃。她的小小身軀負載了戲曲傳承以及戲曲音韻學的重任。
以「眼淚」鋪排的人生,終能「喜悅」收割。
莊子說:「養志者忘形。」因為忘形、以志帥氣,所以能破除身障的侷限,所以能做到「火傳也,不知其盡。」
幼年立下的「不靠人養」誓言,在成為「大學教授」的權威學者後,長久顛沛於烽火煙塵、刻骨征戰的戰船,終於有了停泊的港口。簡媜對惠綿說:「黑暗只是尚未誕生的光明。……英雄要不是死在戰場上,就只能有一個結果:『贏得決定性的勝利。』」
生命走廊這樣多采多姿
走廊的意象,一直為李惠綿教授所喜歡――「可以無止盡的延伸,可以不受時間空間局限,自由來往。在走廊上,有時踽踽獨行;大多是和許多人擦肩而過;也有不少人與我同行一段,交會一些光亮……無論怎樣都好,走廊上永遠熱鬧,也永遠寂靜。」
回首來時路,在種種讓人情傷、輾轉反側、不能自已,由淚水和創痛所編織而成的人生現場與生命洗禮中,也不乏奇異恩典,譬如陪伴、照顧她的恩師:趙國瑞老師。趙老師未婚無子,視惠綿教授如己出,更用半生的青春歲月與心神體力造就重殘而沒有血緣關係的她,是傳奇,也是人間無上榮寵的光輝燦爛!
專訪 李惠綿教授
張麗珠 教授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