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本文,證明你很厲害喔!)
我很「有用」,我不是「詭辯」
「辯」一定是「詭」辯嗎?它真如國人成見中認為的文字遊戲、口頭爭鋒嗎?
名家為什麼要「辯」?
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名家就已經涉及對認識論的邏輯討論了。名家一些看似弔詭的辯論,其實是為了闡明「名、實」相對應之理。
胡適曾經用「差不多先生」,批判國人的不求甚解。國人長期浸淫在儒家道德學的氛圍中,往往不自覺地落入「泛道德論」陷阱,對於以知識作為對象、討論知識正確性的名家,動輒譏以不切實際、無益人心。即連和名家惠施相善的莊子,也說公孫龍「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陰陽家鄒衍,更說公孫龍的說法「害大道」。
或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國雖有領先世界的重要發明,卻未能在現代化的科技競賽中勝出?因為對精確性的要求與堅持,是科學的底層建築。
「白馬非馬」論是公孫龍極其著名的一個論題,一般人也都以為是他的代表性命題;但其實公孫龍作為名家中「離」派的代表,「離堅白」才是他提出的最重要命題。而且這個命題涉及我國抽象性思維的提煉而出,具有劃時代意義。
以下先進行一個虛擬情節,測試我們能否跳脫舊經驗框架,而與名家同樣思維情境地理解其思想?
假設在一宗搶案中,你恰巧看見了歹徒離去的背影,成為現場目擊證人。你看見一個長髮、花裙、高跟鞋的纖瘦背影,從視線中迅速消失。
於是在作證時,你說:「我看見一位長髮、花裙、高跟鞋的女性搶嫌。」──這樣的說法正確嗎?
此中,看見搶嫌做長髮、花裙、高跟鞋打扮,是無誤的;但是逕下「女性搶嫌」的結論,則不能成立。
因為那是揉合了實證與過去的經驗法則而得到的結論。實則是否女性?在這裏並不確知。
那只是一種根據慣性認知或「成見」,卻被言之鑿鑿摻入證詞的說法。搶嫌極可能使用障眼法,也許找個隱密場所,他(搶嫌也有可能為男性)便把身上偽裝的裝備除去了。
而作為公孫龍代表思想的「離堅白」(──不是盛名的「白馬非馬」論),正是告訴我們:把印象中的舊經驗摻入事實,所得到的結論很可能是錯誤的。
公孫龍通過「離堅白」建構起正確知識或精確言說,主張不能先入為主地摻入舊經驗、或融入刻板成見的理論。
他的辯證過程,則通過示範如何從具體事物中提煉出抽象思維和普遍性概念來完成(詳後)。此一提煉理論的過程,成為我國兩千多年前堪稱最深奧的早慧成果之一。
劃時代意義的「離堅白」說——先秦時名家早慧的哲學
首先簡述兩、三千年前,公孫龍在我國哲學史發展上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離堅白」說:
他說觸覺(堅)和視覺(白)分屬不同的感知、不是一體,要區別看待(「離」)。
該論具有兩重層次:
(一)公孫龍說一般人往往把「堅白石」的堅硬、白色、石頭三個概念,看作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實則「堅」、「白」這兩種概念與屬性是不同的感知,不能慣性地視為一體,不能認定它們必然相聯屬。
(二)「堅」與「白」既然可以各自獨立(抽離),它們便是一種「抽象性」概念,而不必然依附特定事物存在。它們可以成為其他事物的共同屬性即「共性」,也就是「普遍性」概念。
他說:
「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
「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
當我們用眼睛看一個白色的石頭時,只知道它是「白」而不知道是否「堅」?此時「堅」並不存在我們的知覺中。
當我們用手觸摸一個堅硬的石頭時,只知道它的「堅」而不知道是否「白」?此時「白」並不存在我們的知覺中。
而由於「堅」和「白」是不相容的感知,「石」與視覺、觸覺則可以同時存在,所以「白」與「石」共為「二」種知覺,「堅」與「石」也共為「二」種知覺。
所以我們只可以說:我看見了「白石」或我摸到了「堅石」;卻不能籠統地說我看見「堅白石」或摸到了「堅白石」。
儘管如此,這裏還存在兩個問題要解決:
一是眼睛固然看不出來石頭是否堅硬?但如果我既看了、後來也摸了,我為什麼不能說是「堅白石」?
公孫龍主張視覺、觸覺是不同的感官,對「堅」和「白」的認識是經由不同途徑、不同時間認知的,不應該籠統地混為一談——這是一種對於「『認知/事實』是否一致?」的正確性檢驗,有些類似今天所說的「真/假」資訊。
再者,「堅」和「白」兩種屬性,從我的主觀性說,雖然不能被同時感知;但如果從對象即客觀性來說,我不知其「堅」並不妨害其「堅」之存在,我不知其「白」也不妨害其「白」之存在。對象不會因為我的「知或不知」而改變它自身的屬性,然則何以不能說「堅白石」?
於此,則公孫龍提出了我國哲學中堪稱最早、且最深奧的「離」──「自藏」的觀念來說明:
他說「離也者,藏也。」兩種不相聯屬即彼此「相外」、「不相盈」的屬性,我們的感官在同一時間點會有「知與不知」、「見與不見」的反應,很像今天電腦軟體的「不相容」關係;這時候,雖然其屬性仍然存在,但我們只能得知其「一」種屬性而不知另「一」種屬性,另「一」要由不同的感官對應及被覺知。
因此公孫龍所謂的「離」,就是「不見」,就是「自藏」——「屬性雖在卻『自藏』」。
而「離堅白」就是說「堅」和「白」兩種屬性,無法同時被不相應的感官覺知,這兩種屬性,其中一種會「自藏」、但不是消失。
兩三千年前,抽象概念就是這樣被提煉出來的
再進一步說,既然屬性可以存在、卻自藏;那麼,就不只是「堅」和「白」不必然連繫而已,「堅」和「白」也是可以不必然和「石」結合,白可以無石而自白,堅也可以無石而自堅。
推而廣之,堅、白既然都可以自存而不必依賴任何事物,則凡一切屬性也都可以離物而自存──這就是抽象性思維被提煉出來了。也就是凡所有屬性都可以不被限定在特定事物上,可以「不定」對象而「兼」該眾物,展現在一切相容的事物上。所以公孫龍又說:「物白焉不定其所白,物堅焉不定其所堅。『不定』者『兼』,惡乎其石也?」
以「白」為例,除了「白石」之外,它也可以「不定其所白」地作為白雲、白玉、白花、白紙、白球、白板……的共同屬性;同樣地,物之堅,也可以「不定其所堅」,除「堅石」外,如堅果、堅強。於是乎,屬性就可以成為一種兼該眾物的「共性」即「普遍性」的概念了。公孫龍的「離堅白」說,已經涉及概念與事實、概念與概念間的辯證關係了。
這是中國名辨思潮的最高峰發展,是先秦諸子的高度智慧,但因該理論太先進、太艱深,其光芒幾乎在歷史上被掩沒。在後來兩千多年儒家主流的學術思想史上,名家思想遂如曇花一現地留下短暫光芒,在驚鴻一瞥後便響消聲沉了。
張麗珠 教授